这座新的、或者说不知第几处的宅邸,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华美琥珀,将千织凝固在其中。
庭院依旧是精心打造的,移栽了四季常开的耐阴花木,甚至引来了温顺的、不畏鬼气的夜行小兽。
假山流水,曲径通幽,一切看起来都完美无瑕,除了……那永远无法触及的天空,以及被无形力量隔绝的边界。
千织坐在廊下,望着庭院中簌簌飘落的雪花。
这里的季节似乎也与外界不同,或者说,是无惨用力量强行改变了小范围的气候,只为了让他能看到想看的景致。
雪花洁白,落在墨色的瓦片和枯山水上,静谧无声。
他看了一会儿,伸出手,一片雪花穿过廊檐,落在它苍白的掌心,瞬间便被那非人的低温同化,并未融化,只是静静地躺着,像一枚小小的、冰冷的装饰。
待得久了,时间的概念便彻底模糊了。日出日落被永恒的烛火与夜明珠取代,季节更替被随心所欲地模拟。
千织并不觉得难以忍受,他本性安静,对环境要求极低。
只是偶尔,在望着那些模拟出的景致时,心头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难以捕捉的怅惘。
他想起那片会引路的樱林,想起那座总有两个人类幼崽跑来的旧宅院。
他有些遗憾,没有好好跟他们告别。
不知道那只总是亮着眼睛、喜欢被顺毛的红色幼崽,和那只总是不开心、送了笛子给他的年长幼崽,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便很快沉底,消失无踪。
无惨限制了他的外出,明确而毫无转圜余地。
千织对此没有异议,阿舞说外面危险,那便是危险的。
他只是……偶尔会觉得,有些无聊。
就比如现在。
他面前摆着一副玉石棋盘,黑白子交错,是他自己与自己对弈。
下了许久,局势陷入僵局,千织捏着一枚白子,青绿色的眼瞳空茫地望着棋盘,迟迟没有落下。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如同细微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头。
无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如同融入阴影的一部分。
他俯身,从后面拥住千织,冰凉的下颌蹭了蹭他的鬓角,声音低沉:
“怎么了?”
若是往常,千织或许会摇摇头,或者顺势靠进他怀里。
但今日,那股莫名的烦闷让他做出了不同的反应。
他微微蹙眉,身体几不可察地往旁边避了避,躲开了无惨的亲近,连带着视线也从棋盘上移开,望向了庭院中虚假的雪景,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抵触:
“没什么。”
这明显的回避和冷淡,让无惨的动作顿住了。
绯红色的眼瞳微微眯起,闪过一丝危险的暗芒,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光芒并非怒气,而是一种……近乎愉悦的兴味。
他非但没有因这小小的抗拒而动怒,反而低低地笑了一声,再次靠近,不由分说地将千织整个人揽入怀中,比之前更加用力。
他捉住千织那只还捏着棋子的、修长白皙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把玩,指尖摩挲着那微凉的、如同玉雕般的指节。
“闹脾气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纵容,仿佛在欣赏宠物偶尔伸出爪子挠人时的娇态。
千织被他禁锢在怀里,挣动不得,索性放弃了,只是抿着唇,不说话,那样子活像一只被惹恼了、竖起绒毛却又无可奈何的猫。
无惨看着他这难得流露出的、带着鲜活气息的小性子,心中那因长久搜寻无果和担忧千织状态而积压的阴郁,竟奇异地被冲淡了些许。
他喜欢千织这种反应,这让他感觉怀中的人并非完全无知无觉的精致人偶,而是有着细微情绪波动的、真实的存在。
他低下头,唇几乎贴着千织的耳廓,用一种带着诱哄和不容置疑的语气低语:
“再等等,阿织。”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情人间的絮语,内容却关乎他最深沉的执念,
“等我找到青色彼岸花……”
他顿了顿,仿佛在描绘一个无比诱人的未来,一个他坚信必将到来的未来:
“到那时,你想去哪里,我都随你。”
阳光之下,碧海之滨,任何他想要踏足之地,他都会为他扫清一切障碍,陪他同往。
这承诺,是他能想到的、最极致的纵容与占有。
千织听着他的话,青绿色的眼瞳里依旧没什么波澜。
青色彼岸花?
他并不在意。
至于想去哪里……他其实并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他只是……偶尔会觉得,这里有点闷。
他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用力从无惨怀里挣脱出来,将手中的白子“啪”地一声按在棋盘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
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到自己惯常窝着的、堆满了各种书籍和杂物的软榻角落,拿起一本厚厚的、描绘星象的古籍,把自己埋了进去,只留给无惨一个写着“不想理你”的背影。
无惨看着他那副闹别扭的样子,又看了看棋盘上那步毫无章法的臭棋,嘴角的弧度反而加深了些许。
他没有再去打扰,只是静静地坐在原地,目光追随着软榻上那个蜷缩起来的身影。
红色的眼瞳中,翻涌着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占有欲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因这鲜活“反应”而产生的满足感。
………
与此同时,在远离这座幽闭宫殿的广阔人间。
白雪覆盖了继国家的演武场。
已成为家主的继国岩胜挥汗如雨,手中的刀撕裂寒风,发出凄厉的鸣响。
他的剑术更加精炼,也更加冷酷,充满了对力量的极致追求。
然而,在收势的瞬间,喘息未定时,他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投向远方被雪幕笼罩的山峦方向。
那个月下的身影,那双青绿色的、平静无波的眼眸,总会不合时宜地闯入他的脑海。
二十年过去了,那惊鸿一瞥的迤逦与宁静,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模糊,反而在现实的冰冷与挣扎中,被衬托得愈发清晰,如同烙印。
他渴望再次见到那份超然物外的平静,仿佛那是他在这条充满比较与倾轧的道路上,唯一确认存在过的、纯粹的休憩之地。
而在更遥远的、某个燃着篝火的山洞外,继国缘一静静地看着飘落的雪花。
他已然成长为一名强大的剑士,通透世界的能力让他看穿表象,日之呼吸在他手中趋于完善。
他行走四方,斩除恶鬼,守护弱小。但在他那颗通透的心里,始终留着一块柔软而愧疚的角落。
额上的斑纹隐隐发热,他拿出怀中那支已经摩挲得无比光滑的旧笛,凑到唇边,吹出的依旧是破碎而哀伤的调子,永远无法重现记忆中那空灵的天籁。
千织大人……
他还好吗?
那位带走他的恐怖存在,是否……伤害了他?
强烈的思念与担忧,混合着年幼时未能保护的无力感,在他心底萦绕不散。
他希望能再次见到那轮月光,哪怕只是确认他的安宁。
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山川河流,也覆盖了深埋于时光之下的思念与执念。
命运的丝线,在雪幕之后,依旧在悄然牵引,等待着某个必将到来的、交汇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