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守阁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千织安静地躺在那个柔软的猫窝里,双眼紧闭,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好不容易被刀剑们精心调养才回转的一点点气色,此刻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灰败与脆弱。
他的呼吸清浅而微弱,仿佛随时会断绝。
一期一振沉默地守在门外,挺拔的身姿如同沉默的山峦,紧握的双拳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身旁站着刚刚恢复视觉与行动能力的髭切。
髭切脸上原本因为戒备而带着的,些许慵懒与危险的嘲讽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茫然与无措的复杂神情。
他将依旧昏睡不醒的膝丸小心地从那个阴暗的地下密室抱了出来,安置在廊下能晒到太阳的温暖处,仿佛想让阳光驱散弟弟身上沾染的阴冷与痛苦。
也理清他如今混乱的思绪。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从他感觉到那一股灵力波动,听到少年陌生的声音,到恢复视觉,到那个陌生少年因为救他而付出代价,咳血倒下。
再到一期一振的出现与质问,整个过程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快到他甚至来不及梳理清楚这其中混乱的逻辑。
那个少年……那个拥有着不可思议力量、却又脆弱得如同琉璃般的审神者,他的行为完全超出了髭切的认知范畴。
他既不像是那个折磨他们的女人的同伙,也不像是时政派来清理“失败品”的执行者。
他……到底是谁?
又为什么要救他们?
髭切陷入自己的头脑风暴之中。
天守阁的门被轻轻拉开。
药研藤四郎走了出来,脸上惯有的冷静被一种深沉的忧虑与严肃所取代,眉头紧锁,脸色很不好看。
“情况怎么样?”
一期一振立刻上前一步,声音紧绷。
药研抿了抿唇,手中紧紧捏着一块尚且沾染着刺目鲜红的帕子
——那是他刚才为千织擦拭嘴角血迹时用的。
他的目光扫过一旁神色复杂的髭切,又看了看廊下昏睡的膝丸,瞬间就明白了地下密室里大致发生了什么。
主公不顾他们的担心动用灵力的行为有了解释。
他别过脸,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与心疼,低声抱怨了一句:
“又乱来……”
这句抱怨很轻,却像一根针,扎在了髭切的心上。
他听得出来,这并非下属对上级的抱怨,而更像是……
家人对不爱惜身体的至亲那种无奈又痛心的责备。
“一期尼,”
药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去守着主公,我去熬药。”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紧握的帕子依旧泄露着他的情绪。
一期一振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立刻迈步进入了天守阁。
药研没有再看髭切,只是低着头,快步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那背影带着一种沉重。
髭切站在原地,看着药研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天守阁大门,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刚才所见的一幕幕
——一期一振和药研对那位审神者毫不掩饰的担忧与维护,他们眼中那真切的心痛,以及那些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感……
这一切,与他被关进那个暗无天日的密室之前,所经历过的、那个视刀剑为玩物、肆意折磨他们的先代审神者时期的刀剑们,形成了无比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这里……似乎真的不一样了。
沉默了许久,髭切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与迷茫:
“谁能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天守阁内,一期一振正坐在猫窝边,动作极其轻柔地用温热的湿毛巾,一点点擦拭着千织手上已经半干涸的血迹。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听到门外髭切的问话,他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起身,也没有转头看向门外,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低沉而清晰的声音缓缓响起,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回忆:
“主公……是半年前来到这里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蕴含着复杂的情感。
“起初……我们也以为他的到来是别有用心。”
一期一振坦诚地说道,蜜金色的眼眸望着千织沉睡的容颜,带着一丝回溯过往的感慨,
“毕竟,时之政府在我们暗堕之后多有忌惮,却突然将一位身份不明、状态奇特的审神者派到我们这…很难不让人怀疑这背后是否真的别有用心。”
“……”
“但事实证明……我们错了。”
一期一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主公和那个女人……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他提到了“那个女人”,声音里瞬间染上了刻骨的寒意,那是属于所有暗堕刀剑共同的、无法磨灭的恨意。
“我知道你恨她……我们也恨。”
一期一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痛苦,
“她只把我们当做炫耀和承欢的工具,无视我们的意愿,把刃一柄一柄的逼疯……”
“说到底……就是她把我们变成这样的……我们怎么能不恨?”
“也很抱歉……”
一期一振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真挚的愧疚,
“没有发现你们在天守阁……关了那么久……”
这份愧疚是沉重的。
他们同为本丸的刀剑,却让源氏的兄弟在眼皮底下承受了如此长久的折磨而未能察觉。
“但这跟主公无关……”
一期一振的语气重新变得坚定,他转过头,目光落在了门外的髭切身上,
“他很好……对我们也很好……”
他开始讲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髭切耳中。
他讲述了千织初来时只在那空荡的天守阁寻一个角落睡着;讲述了他那庞大却纯净、能让万叶樱盛开的灵力;讲述了他坦然告知真名和即将面对死亡的平静;讲述了他挥金如土只为改善本丸物资却对自己毫不在意……
他会摸着头安抚哭泣的五虎退,会为加州清光买指甲油,会安抚山姥切不再害怕,会为了阻止失控的刀剑而动用力量,哪怕最后的代价是身体只能脱力地靠在一期怀里疼得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一期一振没有隐瞒千织身体的糟糕状况,也没有隐瞒他那看似被族群抛弃、身中剧毒的过去。
尽管一期所知道的也不是全部,但他将自己所见、所感、所接触到的千织,一点点地、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髭切。
“他的身体不好……他的过去对他也不好……”
一期一振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心疼,
“他承受了太多……却从不要求我们回报什么……”
“他只放弃了自己……”
说到这里,一期一振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但他很快压了下去。
廊下陷入了一片长久的寂静。
只能听到风吹过樱树的沙沙声。
良久,一期一振才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髭切殿,如果你不接受主公,可以带着膝丸殿住得远一些……空着的部屋还有许多,你们可以挑自己喜欢的。”
“主公不怎么爱出门,不会过去吵着你们。物资什么的,我们也会给你们送去,绝不会短缺…”
“你们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他的话语很直接,甚至带着一丝疏离。
他理解髭切的恨与不信任,但他绝不允许这份恨意波及到千织。
“但你的复仇……不应该是对着他的……”
一期一振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警告的意味,
“况且,他救了你和膝丸殿。”
最后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了髭切的心上。
一期一振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最沉重、也最恳切的话语,声音轻得仿佛叹息,却带着千钧之力:
“髭切殿……他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了……”
“我们……只想让他尽可能的……多留一会儿…再多留一会儿……”
“仅此而已。”
话音落下,天守阁内外,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髭切站在原地,琥珀色的眼眸望着虚空,一期一振的话语如同洪流,冲击着他被仇恨与痛苦冰封了太久的心。
那个咳着血、却带着得意笑容的苍白面容,与一期一振口中那个平静、温柔、却对自身毫不在意的审神者形象,缓缓重叠。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中翻涌、膨胀。
他……确实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