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世界中的时间流逝似乎与外界不同,却又遵循着某种内在的逻辑。
不知不觉间,三位刀剑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如同按下了快进键的幼苗,逐渐抽条,褪去了孩童的稚嫩,变成了他们更为熟悉的、少年姿态的千织。
身形依旧纤细单薄,但眉宇间那份属于祭司的沉静与疏离愈发明显。
墨色的长发长至腰际,被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衬得那张苍白精致的脸愈发清冷。
他周身的灵力波动内敛而平和,却总像是在平静海面下隐藏着汹涌的暗流,那是一种被强行压抑下的、巨大的能量与……难以言喻的疲惫。
三位刀剑的陪伴依旧持续着,试图在这片冰冷的回忆中,为他注入一丝暖意。
千织偶尔会在他们讲述外界趣闻时,微微侧耳倾听,那青绿色的猫瞳里,偶尔也会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向往”的微光。
然而,这片虚假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这一天,原本庄严肃穆、落针可闻的神殿,忽然变得喧闹起来。
急促的脚步声、惊慌的呼喊声由远及近。
仆从们面色仓皇,不断有身着灵甲卫士打扮的人冲入殿内汇报,语气充满了恐惧:
“报——!祭司大人!北面山谷出现大规模不明毒瘴,正以极快的速度向族地蔓延!”
“瘴气所过之处,草木枯萎,生灵涂炭!防御结界支撑不了多久了!”
“请祭司大人定夺!”
紧接着,几位面容古板严肃的长老也快步走了进来。
他们脸上不再是以往那种高高在上的掌控感,而是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将希望或者说责任完全寄托于眼前少年身上的沉重压力。
“千织,”
大长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情况危急,唯有你的净化之力,可以阻止这场灾厄。族群存亡,系于你一身。”
甚至没有多余的询问或关怀,直接下达了指令。
而更让三位刀剑心神一震的是,他们清晰地感觉到,千织脚踝上那道一直存在的、无形的束缚锁链,竟然被暂时解除了!
是为了让他能毫无阻碍地去施展力量?还是因为情况危急到连这象征性的禁锢都不得不暂时放开?
千织自始至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既没有临危受命的凝重,也没有重获短暂“自由”的欣喜。
他沉默地站起身,取过一旁侍从恭敬递上的、绣着繁复银纹的白色祭袍外披,动作流畅地系好。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然后,他径直朝着殿外走去。
“主公!”
鹤丸忍不住喊道,和三日月、药研一起拦在了他面前。
他们看着千织那平静得过分的脸,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那毒瘴听起来就极其凶险,他们绝不能让他独自前去!
千织停下脚步,抬起青绿色的猫瞳,看向拦在身前的三位刀剑。他看到了他们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急切。
他静静地看了他们片刻,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没有解释,没有安慰,他绕过他们,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那座禁锢了他多年的神殿大门。
三位刀剑心中大急,立刻追了上去。
神殿之外,景象令人心惊。
远方的天空被染成了不祥的紫黑色,浓稠如实质的毒瘴如同翻滚的巨浪,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朝着灵族族地汹涌扑来。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臭,原本灵气盎然的山谷此刻死寂一片。
千织独自一人,站在了山门的最前方,狂风吹拂着他墨色的长发和洁白的祭袍,猎猎作响。
在那铺天盖地的灾厄面前,他的身影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抬起手,将指尖递到唇边,用力咬破。殷红的血珠渗出,他毫不在意,以血为引,以灵力为墨,在空中迅速绘制出一个巨大而繁复到极致的古老咒印!
咒印成型的瞬间,爆发出难以想象的磅礴能量!
银绿色的光辉如同旭日东升,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天地,带着无限生机与净化的力量,悍然撞向那汹涌的紫色毒瘴!
两股力量猛烈冲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银绿色的光芒如同温柔的网,又如同坚韧的壁垒,开始一点点地收拢、包裹、净化那充满毁灭气息的毒瘴。
过程显然极其艰难,千织的身体微微颤抖,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但他始终稳稳地站立着,维持着咒印的输出。
不知过了多久,那庞大的毒瘴终于被彻底压缩、凝聚,化作了一个不过拳头大小、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波动的暗紫色能量团,悬浮在千织面前。
然而眼前的能量团极不稳定,表面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滚,丝丝缕缕的毒气不断逸散,显然随时都可能再次爆发,前功尽弃!
千织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抬起手,拢住了那个光团。
看到这一幕,三位刀剑瞬间明白了千织想要做什么!
“不!主公!不要!”
鹤丸目眦欲裂,第一个冲上前去。
然而,那道熟悉的、无形的屏障再次出现,将他们三人牢牢挡在了外面!
这一次,屏障的力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大、都要决绝!
千织似乎感受到了他们的冲击,他轻轻转过头,往刀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依旧是那双青绿色的猫瞳,里面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的平静。
他对着他们,再次轻轻摇了摇头。
别过来,这是最好的选择。
而读懂了主公意思的刀剑差点原地重伤。
下一刻,在身后那些灵族长老和族人或期待或紧张却唯独没有担忧的目光中,千织猛地伸出手,一把将那极度不稳定的、蕴含着恐怖毒性的暗紫色能量团,狠狠地按向了自己的胸口!
“噗——!”
仿佛某种东西被强行塞入身体的闷响。
巨大的能量冲击让他整个人剧烈地一震!
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死灰,一口殷红的鲜血无法抑制地从他口中喷溅而出,染红了他洁白的祭袍前襟,也染红了脚下冰冷的土地。
他那单薄的身影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晃了几下,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倒下。
但他没有。
他死死地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强行稳住了自己的身体。
那道暗紫色的光华在他胸口闪烁了几下,最终如同被吞噬般,缓缓隐没,只留下一个淡淡的、如同烙印般的痕迹。
他以自身为媒介,将那股足以毁灭族群的恐怖力量,强行封印在了自己体内。
劫后余生的欢呼声从身后传来,那些长老和族人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甚至有人开始低声交谈,讨论着如何修复被破坏的结界。
然而,没有一个人上前。
没有一个人,去搀扶那个为了他们而承受了巨大痛苦、咳血不止、摇摇欲坠的少年祭司。
千织似乎对此早已习惯,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一眼那些他刚刚拯救了的族人。
他用手死死捂住依旧翻江倒海的胸口,指缝间不断有新的血迹在嘴角渗出。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撕裂般的疼痛。
他稳了稳几乎要散架的身体,用那残存的力量,支撑着自己,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朝着那座冰冷的神殿走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染血的白色背影,在劫后余生的喧嚣与无人问津的冷漠中,显得如此孤独,如此刺眼。
在这个他付出了一切的地方,从未有人,真正在乎过他。
千织拖着仿佛灌了铅、又如同被无数钢针穿刺的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回了那座宏伟的神殿。
身后劫后余生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与他无关。
每一步都牵扯着胸口那被强行封印的、如同活物般躁动反噬的毒瘴能量,带来撕裂灵魂般的剧痛。
喉咙里不断涌上腥甜,被他强行咽下,但仍有殷红的血迹不断从唇角溢出,滴落在他洁白的祭袍和前襟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踏入神殿高大而冰冷的门槛的瞬间,身后那些嘈杂仿佛被彻底隔绝。
殿内恢复了它一贯的死寂,空旷,华丽,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座毫无生气的囚笼。
明珠的光芒依旧冰冷地照耀着,映着他惨白的脸和染血的衣袍,显得格外凄艳。
他再也支撑不住了。
一直强行提着的最后一口气骤然松懈,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视野开始模糊、旋转。
他甚至没有力气走到那张宽大冰冷的床榻边,就在靠近门廊的地方,身体一软,放任自己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向前倒去。
没有预想中撞击冰冷地板的痛楚。
他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在他重伤濒临崩溃、意识海防御最为薄弱的瞬间,那层一直阻挡着三日月他们的屏障,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悄然消融了。
一直紧跟在他身后、心急如焚却又无力突破屏障的三位刀剑,几乎是瞬间就冲了进来,恰好看到了他力竭倒下的一幕!
三日月宗近稳稳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具轻飘飘却承载了太多痛苦的身体揽入了怀中。
入手的分量依旧轻得令人心惊,但此刻更让人心胆俱裂的,是怀中这具身体正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着。
千织蜷缩在三日月的臂弯里,眉头死死地拧在一起,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水,唇色灰败,牙齿紧紧咬着下唇,试图抑制那无法忍受的痛楚带来的呻吟,却仍有细碎而痛苦的吸气声从齿缝间溢出。
他的一只手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三日月的衣袖,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这是他在无边苦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三日月宗近低头,看着怀中少年痛苦不堪的模样,看着他染血的衣袍和苍白如纸的脸,感受着他身体因剧痛而传递来的每一丝颤抖……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却又如同岩浆般炽烈的杀意,如同失控的野兽,瞬间从他心底最深处咆哮着奔涌而出,几乎要冲破他好不容易恢复的从容与理智!
他那双蕴含着新月的美丽眼眸,此刻不再是看透世事的深邃,而是凝结成了万年不化的玄冰,其中翻涌着毁灭一切的风暴!
他想杀人。
他想将那些冷漠地站在身后、看着他独自承担一切却无动于衷的长老的头颅斩下!
想把那些窃窃私语、将他视为工具的仆从撕碎!
想把整个灵族那虚伪、自私、吸食着他生命与灵魂的肮脏根基,连根拔起,焚烧殆尽!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如此对待他珍视的、想要捧在手心守护的主公!
鹤丸国永和药研藤四郎也围了上来,看着三日月怀中气息奄奄、痛苦痉挛的千织,两人的脸色同样难看至极,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与刻骨的心疼。
“主公……”
药研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他立刻蹲下身,试图检查千织的状况,却被他体内那混乱狂暴、互相冲撞的力量震得手指发麻,脸色更加难看。
鹤丸死死攥着拳,金色的眼眸赤红,他猛地转头,望向神殿之外那些隐约传来的、代表着“生机”与“安宁”的喧嚣,只觉得那声音无比刺耳,令人作呕。
就在这时,似乎是因为回到了相对“熟悉”的环境,又或许是三日月怀抱那难得的温暖与稳定带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安全感,千织一直紧绷对抗剧痛的意志,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他无意识地、如同呓语般,从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了两个极其轻微、却像重锤般砸在心上的字:
“……好……疼……”
这声几乎微不可闻的痛呼,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点燃了三日月眼中那冰冷的杀意。
他收紧手臂,将怀中不断痉挛的纤细身体小心翼翼地护住,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与温度都传递过去。
他低下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那被汗水浸湿的墨发边,许下了染血的誓言:
“放心……不会再让您……独自承受了。”
“那些让您疼痛的……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蕴含着比万载寒冰更冷的决绝。
这座冰冷的囚笼,这片承载了无数痛苦回忆的意识之海,以及那些施加痛苦于此的存在……都该被彻底净化,或者……毁灭。
而怀中这个颤抖的、脆弱的灵魂,将由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带回属于他的、应该有温暖与珍视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