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混沌的深海缓缓上浮。
千织,或者说,此刻承载着他神魂的这具躯体——灵千织,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沉重的滞涩感,仿佛四肢百骸都被灌满了铅。
喉咙干渴,肺部带着隐约的刺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某种隐性的衰弱。这是宿体自带的毒,正缓慢地侵蚀着这具身体的生机。
他睁开眼,青绿色的猫瞳适应着略显昏暗的光线。
眼前是一只毛色橙黄、戴着红色符咒的狐狸式神——狐之助。
它正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紧张地望着他,小爪子推着一份泛着微光的卷轴。
“灵、灵千织大人,”
狐之助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请、请在这里签下您的名字,这座本丸……就正式归属于您了。”
通过宿体残留的记忆碎片,千织瞬间明了了自身的处境。
灵千织,灵族昔日地位尊崇、高不可攀的大祭司。
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劫身中奇毒,这毒素不仅侵蚀生命,更因其未知与可怕引起了族人的恐慌。最终,他被无情地驱逐出族群,像一件废弃的物品般被移交给了时之政府。
而时之政府,秉持着“废物利用”的原则,将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祭司,丢给了最棘手、最无人愿意接手的“烫手山芋”
——一座几乎完全暗堕,只等内部自生自灭的刀剑付丧神本丸。
狐之助的紧张显而易见。它大概害怕这位曾经的大祭司会因这等羞辱性的安排而震怒,或者至少流露出不满与怨恨。
千织垂眸,目光扫过卷轴上的文字,又落回狐之助身上。那双青绿色的猫瞳平静无波,没有愤怒,没有不甘,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他并不在意。
神明的叮嘱在耳边回响,但他很清楚自己的试炼任务——等待这具中毒的躯体自然消亡。
至于这座本丸是龙潭虎穴还是极乐净土,于他而言,并无本质区别。
他伸出略显苍白的手指,指尖在空中微微一顿。
宿体的记忆显示,签署这类契约通常需要特殊的灵力印记或血液。
他懒得寻找工具,索性将指尖递到唇边,用牙齿轻轻咬破。细微的刺痛传来,殷红的血珠渗出。
狐之助看得一愣。
这位大人……意外的好说话?
千织用渗血的指尖,在卷轴指定的位置,工整地写下了“灵千织”三个字。血液触及卷轴的瞬间,光华一闪,契约成立。
“带路吧。”
他收回手,随意将指尖含入口中止血,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狐之助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尾巴不自觉地摇了摇,连忙躬身:
“是、是!请您跟我来!”
穿过长长的时空回廊,周围的景象逐渐变得荒凉、扭曲。
最终,他们停在一扇布满陈旧痕迹、甚至隐隐透出不祥暗红色气息的大门前。门上的纹饰依稀可见往日的庄严,但如今却被一种死寂与怨恨的氛围所笼罩。
“这里就是您的本丸了。”
狐之助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显而易见的畏惧,
“其他关于本丸运作的文书和基础物资都在这个小包裹里,您拿好。”
它将一个小巧的包裹递过来,却不敢再上前一步,只是眼巴巴地望着那扇仿佛会吞噬一切的大门。
千织接过包裹,看也没看狐之助那怂恿(?)的眼神,径直上前,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开门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格外刺耳。
几乎是在门开的瞬间,千织清晰地感觉到,从本丸的各个角落——破败的廊下、枯死的树后、残垣断壁的阴影里——无数道视线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那些视线,混杂着冰冷的审视、麻木的绝望、刻骨的怨恨,还有……一丝被惊动后的、野兽般的凶戾。
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刺向踏入这片禁忌之地的唯一活物。
换作任何人,此刻恐怕早已头皮发麻,冷汗涔涔。
然而千织只是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便如同完全没有感知到这些视线一般,目不斜视地朝着记忆中最核心的建筑——天守阁走去。
他的步伐甚至称得上平稳,黑发在身后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青绿色的猫瞳直视前方,对周遭的一切恶意视若无睹。
仿佛那些能令狐之助瑟瑟发抖的暗堕气息,不过是拂面而过的微风。
暗处的存在们似乎也因他这过分的平静而产生了瞬间的凝滞。
一路无阻地登上天守阁。阁内积满了灰尘,散发着陈腐的气息。
千织按照狐之助给的“说明书”指引,找到了位于房间中央的、连接整个本丸灵脉的核心装置。
那是一个刻满复杂符文的圆盘,此刻黯淡无光,如同死去的心脏。
千织伸出手,将掌心覆盖在圆盘中心。按照说明,他需要向其中注入自身的灵力,以完成对本丸的初步掌控。
他调动起这具身体内残存的力量。尽管中毒已深,但曾经作为灵族大祭司的底蕴依旧可怕。
一股精纯而磅礴的灵力,如同沉睡了许久的巨龙,自他掌心汹涌而出,悍然注入核心装置!
嗡——!
黯淡的圆盘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白光!符文如同被点燃般逐一亮起,发出欢愉般的嗡鸣!
以天守阁为中心,一股纯净、清冽、带着难以言喻的生机的灵力浪潮,如同涟漪般瞬间扩散开来,席卷覆盖了整个本丸的每一寸土地!
枯死的树木似乎颤动了一下,空气中弥漫的暗堕与怨恨气息如同被灼烧般发出无声的尖啸,开始剧烈地翻腾。
那笼罩在本丸上空的、积压了不知多久的阴郁与死寂,竟在这一刻,被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透入了一缕久违的光。
这股灵力太过强大,也太过纯粹,与这片污浊之地格格不入,以至于产生了近乎净化的效果!
千织收回手,脸色因刚才的灵力输出而更加苍白了几分,肺部的刺痛感也加重了。
他微微蹙眉,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感到一丝不满。
他完全没在意自己这随手之举,给这座绝望的本丸带来了怎样的冲击。
他只是完成了“说明书”上的步骤而已。
然后,他走到房间角落里相对干净的地方,学着本体时的习惯,抱着那个小包裹,靠着墙壁缓缓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如同在神国时,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准备小憩。
至于外面因为他的灵力而如何天翻地覆,那些暗堕的刀剑们会如何反应……
说实话他一点都不期待。
他闭上眼睛,长长的黑色睫毛在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呼吸清浅,几乎微不可闻,像是随时会停止。他完全没去考虑什么防御措施,或者探查环境,小猫找到了一个自以为安全的角落,便放心地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然而,他刚才那看似随意的一“爪”,却在这潭绝望的死水里,投下了一颗巨大的石子。
本丸,各处。
一双双猩红、浑浊、或是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黑暗中猛地睁开,或从隐藏处惊疑不定地望向天守阁的方向。
“刚才……那是什么?”
压低的、沙哑的声音从一处破败的屋舍内传出。
“灵力……好强的灵力……”
另一个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那灵力纯净得让他们这些被污秽浸透的灵魂感到刺痛,却又……莫名地产生了一丝渴望。
“新的审神者?时之政府终于派人来送死了吗?”
充满了恶意与讥讽的嗤笑。
“不对……这灵力的感觉……和以前那些不一样……”
有较为敏锐的刀剑感觉到了异常。
那股灵力虽然强大,却似乎并没有带着明确的净化意图或攻击性,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自然而然的散发?
庭院里,一棵早已枯死、枝干扭曲如同鬼爪的樱树下,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显现。他穿着深色的出阵服,周身缠绕着几乎化为实质的黑色怨气。
是三日月宗近。
被誉为“天下最美之剑”的眼眸,此刻却如同碎裂的新月,浸染着不祥的猩红。
他抬头望着天守阁,唇角勾起一个冰冷而兴味的弧度。
“哦呀……看来这次,来了个相当有趣的‘主人’呢。”
只是,这“有趣”之中,蕴含着多少危险,尚未可知。
另一处,手合场附近,加州清光蜷缩在阴影里,抱着自己残破的本体刀。
他原本鲜艳的指甲剥落,身上满是战斗留下的伤痕与暗堕的印记。
刚才那股纯净的灵力扫过时,他竟有一瞬间感到了久违的、被温暖包裹的错觉。但随即,更深的自卑和绝望涌了上来。
“这么漂亮的灵力……怎么会属于这种地方……我这样已经不好看了的刀,肯定会被讨厌的吧……”
他把自己往阴影里缩了得更深了。
而千织,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他甚至因为姿势不太舒服,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轻轻“呜”了一声,像小猫抱怨垫子不够软。
他蹭了蹭冰冷的墙壁,试图找到更温暖的位置,失败后,也就放弃了,呼吸重新变得均匀。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那庞大的灵力不仅激活了本丸核心,还在无意识间,稍微驱散了一些本丸最表层的污秽气息,让那终年不散的阴霾都似乎淡了一点点。
这并非他有意净化,只是他的灵力本质过于纯粹,如同高浓度的氧气进入污浊空气,自然会产生排异反应。
他也完全没去想,那些充满恶意的视线为何在他进入天守阁后,并没有立刻冲进来将他撕碎。
一部分是因为被他那不合常理的平静和强大的灵力震慑,另一部分,则是在暗中观察,评估这个新来的、似乎很“奇怪”的审神者。
狐之助要是在场,大概会吓得乱码
——哪有人到了这种绝境本丸,第一件事是找个角落睡觉的啊!这已经不是心大了,这根本是缺根筋!
但千织就是这样的。
他的思维很简单:试炼要求是等待身体消亡。
这里很“安全”(没人来打扰他睡觉),正好可以休息,节省体力。
逻辑通顺,没毛病。
至于暗堕刀剑们的震惊、猜疑、渴望、憎恶……这些复杂的情感,对一只脑子里只装着“神明”、“睡觉”、“等死”的天然呆猫猫来说,太复杂了。
他甚至在做梦。
梦里有温暖的怀抱,有轻柔抚摩他头发和耳朵的手指,有熟悉的、让他安心的气息。
“……大大……”
他无意识地呢喃,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窗外,一缕微弱的月光挣扎着穿透了本丸上空稀薄了些的阴霾,恰好落在他的脸颊上。
那苍白的皮肤在月光下几乎透明,青绿色的眼睫安静地合着,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易碎的琉璃人偶,纯净得与这个暗堕的世界格格不入。
而这份格格不入的纯净,对于在黑暗中挣扎了太久的灵魂来说,究竟是希望,还是另一种更为残酷的诱惑?
无人知晓。
千织只是蜷缩着,在他认定的“临时猫窝”里,安静地呼吸,等待着既定的终末。
至于他无意间掀起的波澜,将会如何改变这座本丸,以及其中的刀剑与他自己……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至少此刻,猫猫只想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