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老吕，慢悠悠地吹了吹茶杯里的浮沫。
他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老韩。
“老韩，话可不能这么说。”
“工人想多挣点钱，养家糊口，天经地义嘛。”
老韩脖子一梗，不服气地顶了回去。
“天经地义？那也得看厂子有没有这个条件！”
“都像陈锋那么搞，咱们的厂子还开不开了？”
“市场规矩还要不要了？”
老吕轻笑一声，放下了茶杯。
“条件嘛，挤一挤总会有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老韩虚伪的抱怨。
“我可听说，你上个礼拜刚给你家那宝贝儿子，提了辆崭新的桑塔纳啊。”
“那车不便宜吧？”
“啧啧，几十万的车说买就买。”
“给跟着你干了十几年的老工人涨几百块工资，就跟要你的命一样。”
“老韩，你这双标，玩得可真溜啊。”
“噗——”
有人一个没忍住，刚喝进去的茶水直接喷了出来。
整个包厢的气氛，瞬间尴尬到了极点。
老韩那张三角眼密布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指着老吕。
哆哆嗦嗦地“你、你、你”了半天。
“好了好了！”
张金宝眼看要起内讧，立刻沉声开口，打断了这场闹剧。
他重重地将茶杯往桌上一顿。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自己人跟自己人抬杠！”
“老吕说得难听，但也是实话。”
“可老韩的难处，咱们谁没有？”
张金宝目光扫过全场，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工人闹事，只是皮毛！”
“陈锋那小子，真正要命的刀子，在后头呢！”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纷纷看向张金宝。
“张老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金宝冷笑一声，端起茶杯，却没喝，只是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所得税。”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陈锋那个王八蛋，不知道给上头灌了什么迷魂汤。”
“居然把咱们这些私营企业的所得税率，直接提到了百分之四十！”
“百分之四十！”
这个数字一出口，整个包厢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我操！真的假的？百分之四十？抢钱啊这是！”
“以前不是百分之二十五吗？怎么说提就提了？”
“怪不得！怪不得上个礼拜税务局那帮人来我厂里。”
“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查账查得那叫一个仔细，跟审贼一样！”
“原来根子在这儿！”
众人恍然大悟，随即是更深的愤怒和恐慌。
这可比工人闹事要命多了！
工人闹，还能压一压，谈一谈。
税务局来真的，那可是要倾家荡产的！
张金宝看着众人脸上的惊恐，嘴角的冷笑更深了。
“你们以为这就完了？”
“他陈锋把税率抬上去，自己倒是落了个‘高风亮节’、‘积极纳税’的好名声！”
“税务部门的人见了他，就跟见了亲爹一样！”
“可咱们呢？”
张金宝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怨毒。
“咱们就成了偷税漏税的典型！成了被敲打的对象！”
“税务局那帮孙子，现在看咱们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以前是合作共赢的企业家，现在是随时可能被抓进去的资本家！”
“他陈锋一个人唱高调，把咱们所有人都架在火上烤！”
“他这是破坏市场！”
“他这是在掘咱们所有人的根！”
张金宝越说越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想起税务局干部那张阴阳怪气的脸。
想起自己不得不陪着笑脸、点头哈腰的憋屈样。
一股邪火“蹭”地一下就窜上了天灵盖。
“砰——！”
一声脆响。
张金宝猛地将手中的名贵紫砂茶杯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和茶叶溅了一地。
“陈锋！我操你姥姥！”
张金宝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破口大骂。
“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毛头小子，刚有点成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断我们财路！坏我们名声！”
“那就是诚心跟我们四九城这帮实业家过不去！”
这一声怒吼，彻底引爆了所有人的情绪。
压抑的怒火，瞬间喷发。
“妈的！骂得好！这小子就是欠收拾！”
“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有我们这些老家伙打下的底子，他能有今天？”
“涨工资，提税率！他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这孙子太不是东西了！”
“吃肉不给别人留口汤就算了，还想把我们的锅都给砸了！”
一时间，包厢里各种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刚才还文质彬彬的企业家们，此刻全都化身成了街头骂街的泼皮无赖。
将他们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语，全都倾泻到了陈锋的头上。
骂声渐渐平息。
但空气中的火药味，却愈发浓烈。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同仇敌忾的狠厉。
他们意识到，陈锋的行为，已经不仅仅是商业竞争。
而是对他们整个群体的生存威胁。
张金宝缓缓坐下，粗重地喘着气。
他阴沉的目光，如同毒蛇一般，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各位，骂也骂了，气也出了。”
他的声音沙哑。
“光骂街，是骂不死陈锋的。”
“咱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任由他把刀架在咱们脖子上。”
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张金宝。
他们知道，正题来了。
张金宝没有把话说透，但那充满暗示性的眼神，已经传递了一切。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闪烁着同样的光芒。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路后的凶狠，和为了共同利益而结盟的默契。
在这一刻，一个针对陈锋的、无声的联盟，悄然成形。
一个穿着服务生制服的小年轻，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簸箕和扫帚，动作轻微。
小年轻是张金宝带来的，算是他的小跟班。
他快速而无声地将地上的紫砂壶碎片和茶叶扫进簸箕。
又用抹布擦干了地上的水渍。
整个过程，包厢里落针可闻。
直到他收拾干净，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端着一套崭新的茶具重新进来，为张金宝面前的空位沏上新茶。
“老板，您的茶。”
张金宝“嗯”了一声，挥挥手让他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
张金宝端起温热的茶杯，却没有喝。
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杯壁。
他深吸一口气，刚才那股冲上头顶的邪火。
总算被他强行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