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饭时分，林笑笑揣着那一毛五分钱的“巨款”和一本破旧的《赤脚医生手册》，回到了纺织厂家属院。心中的雀跃还未完全平息，就被院门口一道熟悉的身影给按了下去。
是厂办公室主任赵卫国。他穿着一身半旧的中山装，手里拿着个公文包，正和门卫老李头说着什么，眉头微蹙，似乎是在处理厂里的什么琐事。
赵卫国住在隔壁栋楼，为人正直，在厂里口碑不错，据说最看不惯的就是欺压女同志和家庭不和睦的事情。林建国在他面前，一向是客气甚至带着点巴结的。
林笑笑心中一动，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
契机！这不就是现成的契机吗？
将家庭矛盾局限于屋内，林建国可以关起门来耍横。但一旦暴露在单位领导，尤其是管着厂纪厂风、职工生活的办公室主任面前，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这直接关系到林建国在厂里的风评，甚至可能影响他那个小班长的位置！
她深吸一口气，瞬间调整了面部表情，将那份因“捡钱”而带来的微光收敛，重新换上那种隐忍中带着倔强，委屈中透着坚强的复杂神态。她低着头，加快脚步，仿佛没看见赵卫国，只想快点回家。
然而，就在她与赵卫国擦肩而过的瞬间，许是“幸运光环”再次微微闪烁，也许是赵卫国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她额角那块尚未消退的淤青。
“哎，是笑笑吧？”赵卫国停下了和门卫的交谈，转过头，语气温和地叫住了她。
林笑笑脚步一顿，像是受惊般抬起头，看到赵卫国，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慌乱和窘迫，声音细若蚊蚋：“赵、赵主任……”
她这反应，加上额角的伤，立刻引起了赵卫国的注意。他打量了她一下，目光在她手里的破手册和略显凌乱的头发上停留了一瞬，关切地问道：“你这头是怎么了？脸色也不太好，没事吧？”
门卫老李头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林笑笑低下头，手指紧张地蜷缩着，捏紧了那本破手册，嘴唇嗫嚅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那样子，活脱脱一个受了天大委屈却不敢说的可怜虫。
赵卫国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是知道林家情况的，林建国有点重男轻女的思想，家里偏疼小女儿，这在家属院不算什么秘密。但看林笑笑这情形，似乎不只是偏心那么简单了。
“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赵卫国声音放得更缓，“跟叔叔说说，要是有人欺负你，厂里不会不管的。”
就在这时，也许是算准了林笑笑该回来了，也许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王秀兰从自家门里探出头来，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哟，赵主任啊！没什么事，笑笑就是不小心磕了一下，孩子闹别扭呢……笑笑，快回家吃饭了！”
她这话，欲盖弥彰的味道太浓。
林笑笑却像是被母亲的话刺激到了，猛地抬起头，眼圈瞬间就红了，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看着赵卫国，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又异常清晰地问道：
“赵主任，您管着厂里这么多事……是不是也觉得，女孩子想读书考大学，就是不懂事？就是胡闹？就活该……被逼着替妹妹下乡，连争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这话一出，王秀兰脸色煞白！
赵卫国脸上的温和瞬间被严肃取代。逼女儿下乡？这可不是简单的家庭矛盾了！这涉及到政策理解和执行，甚至可能涉及思想作风问题！
“怎么回事？林笑笑同志，你说清楚！”赵卫国的语气郑重起来。
王秀兰慌了神，赶紧从屋里跑出来，想拉林笑笑：“笑笑！你别胡说！赵主任，您别听孩子瞎说，没有的事……”
“妈！”林笑笑挣脱开王秀兰的手，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但她没有歇斯底里，反而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静语气，条理清晰地说道：“我没有胡说。政策是一个留城，一个下乡。妹妹成绩不如我，她留下顶爸的岗。我高考只差几分，想复读再考一次，爸不同意，说女孩子读书没用，是赔钱货，逼我月底就必须去红旗沟。我不愿意，争了几句，他就……”
她适时地停住，目光扫过自己额角的淤青，意思不言而喻。
“你血口喷人！”一声暴怒的吼声从门口传来，林建国不知何时也出来了，显然听到了后面的对话，他气得脸色铁青，指着林笑笑，“赵主任，您别听她颠倒黑白！是她自己不学好，顶撞父母，还动手打她妹妹！这伤是她自己撞的！”
“我颠倒黑白？”林笑笑转过头，看向林建国，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清澈而锐利，“爸，我为什么顶撞您？是不是因为您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别人家的人’？是不是您亲口说我是‘赔钱货’？我为什么动手打婉婉？是不是她先骂我是‘疯狗’、‘没人要’、‘活该下乡’？”
她每一个问题都掷地有声，逻辑链完整，直接将林建国钉死在他的言论和行为上。
赵卫国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他看向林建国，目光里带着审视和批评：“林建国同志！你怎么能有这种重男轻女的落后思想！国家现在大力提倡男女平等，鼓励青年学习上进！笑笑想考大学，这是积极进步的表现！你怎么能拖后腿，甚至还……还动手？”
“我没有！赵主任，她胡说……”林建国还想辩解，但在赵卫国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声音越来越小，额头冒出了冷汗。他知道，完了，这事被捅到厂办领导这里，他的脸算是丢尽了！
林笑笑看着父亲那副窘迫狼狈的样子，看着母亲慌乱无措的表情，心中没有丝毫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向赵卫国，深深鞠了一躬：
“赵主任，对不起，让您看笑话了。我不是想告状，我只是……只是想有一个公平的机会。我不想下乡，我想读书。如果家里实在容不下我，我……我可以自己搬出去住，只求厂里能给我开个证明，让我能报名高考。”
她这话，姿态放得极低，要求却直指核心——分家，以及高考的资格！
赵卫国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额带伤痕却眼神倔强的少女，又看了看面色灰败、无言以对的林建国，心里已经有了判断。
“林建国，王秀兰，你们家的教育方式很有问题！重男轻女要不得！逼女儿下乡，阻止她求学上进，更是错误！这件事，厂里会关注！”
他又对林笑笑说：“笑笑同志，你的诉求我听到了。想读书是好事，厂里支持有志青年。至于具体问题……”他沉吟了一下，“这样，明天上班，让你爸来我办公室一趟！我们详细谈谈！”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林建国耳边。去厂办主任办公室“谈谈”？这跟接受组织审查有什么区别！
林笑笑心中一定，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她再次向赵卫国道谢：“谢谢赵主任。”
赵卫国点点头，又严肃地看了林建国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家属院门口，只剩下林家三人。
林建国死死瞪着林笑笑，那眼神像是要吃了她。王秀兰瘫软地靠在门框上，面如死灰。
林笑笑擦干脸上的泪水，恢复了平静。她看着父亲，轻声问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林建国脸上：
“爸，赵主任说，明天让您去他办公室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