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林建国踩着夕阳的余晖回来了。厂里似乎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他的脸色比早上出门时还要阴沉，眉头拧成的疙瘩能夹死苍蝇。一进门，他把帆布包往墙角的凳子上一扔，发出沉闷的响声。
王秀兰正在灶台边炒菜，锅里是中午剩下的白菜，加了点肉渣，算是沾了点荤腥。她看到丈夫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动作更加小心翼翼。
林婉婉则乖巧地坐在桌边，手里拿着本语文书，眼睛却时不时瞟向门口。看到林建国，她立刻放下书，迎了上去，声音甜得发腻：“爸，您回来啦！累了吧？妈，快给爸倒水。”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讨好，显然是她惯用的伎俩。
林笑笑刚从外面回来不久。她去学校找了刘老师，过程比她预想的要顺利，刘老师听闻她想复读考大学，虽然惊讶，但更多的是支持和鼓励，甚至答应帮她留意一些旧的复习资料。这让她心情稍霁，此刻正坐在自己房门口的小板凳上，看似发呆，实则在脑海里梳理着各科知识的脉络。
林建国没接林婉婉递过来的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林笑笑。显然，他在厂里或者回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早上家属院门口那场“风波”。
“听说，你现在能耐了？学会在外面编排家里的事了？”林建国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王秀兰吓得手一抖，锅铲差点掉地上。林婉婉则低下头，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林笑笑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爸，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编排什么了？”
“还装傻！”林建国猛地提高音量，一指门外，“早上在院子里，你跟张婶她们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啊？让所有人都觉得我林建国亏待了你，偏心眼？！”
“难道不是吗？”林笑笑轻声反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你！”林建国被她这轻飘飘的一句顶得气血上涌，他几步跨到林笑笑面前，居高临下地瞪着她，因为愤怒，口不择言起来，“我亏待你？我亏待你什么了？是少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把你养到十八岁，供你读到高中，还不够？你还要怎么样？啊？！”
他越说越气，胸脯剧烈起伏，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如同毒液般喷涌而出：“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是别人家的人！早知道你是这么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当初就不该让你读这个高中！白白浪费钱！赔钱货！”
“赔钱货”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林笑笑的心上。
原主残留的记忆里，无数次因为这个称呼而偷偷哭泣，自卑自怜。前世的职场里，她也曾因为性别而遭遇过不公和轻视。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两辈子的不甘，瞬间冲垮了她刻意维持的平静。
林笑笑缓缓站起身。她个子不矮，此刻挺直脊背，竟与林建国相差无几。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被骂得低下头，反而微微扬起了下巴，脸上甚至露出一个极淡、极讽刺的笑容。
“赔钱货？”她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嘲弄，“爸，原来在您心里，我这个女儿，就是个‘赔钱货’。”
她往前走了一步，目光锐利如刀，开始她的反击。
“好，那咱们今天就好好算算这笔账。”
“您说我浪费钱。是，我读了高中，花了学费、书本费。可我从初中开始，家里的饭是谁做的？衣服是谁洗的？屋子是谁打扫的？妹妹小时候是谁带的？这些活儿，如果请个人来做，一个月要多少钱？一年要多少钱？六年下来，要多少钱？”
她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像算盘珠子，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高中住校，一个月生活费是五块钱。这里面包括吃饭、买文具、一切开销。而妹妹在家，妈时不时给她开小灶，买新头绳，零花钱也从来没断过。这些，又值多少钱？”
王秀兰的脸色开始发白，嘴唇哆嗦着。林婉婉也愣住了，她从来没想过，这些日常琐事，竟然可以被这样计算。
林建国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一时找不到词。
林笑笑却不给他思考的机会，继续追问，逻辑清晰得可怕：
“再说嫁人。是，我以后会嫁人。可妹妹就不会嫁人了吗？按照您的逻辑，她也是‘别人家的人’，那您现在在她身上投入的，不也是在帮别人家养‘赔钱货’吗？您为什么还乐此不疲？”
“您供我读到高中，觉得是恩赐，是浪费。可国家推行义务教育，提倡男女平等，鼓励年轻人读书上进，在您眼里，就成了‘没用’？爸，您这思想，是不是有点落后了？跟咱们现在的政策，有点不符吧？”
她一句接一句，层层递进，从家庭劳务的经济价值，到对待两个女儿双重标准的荒谬，再到直接质疑其思想观念的落后性。
每一句，都精准地戳在林建国逻辑的漏洞和观念的痛点上。
林建国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他习惯了用家长的权威和“传统”来压制女儿，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女儿用这种近乎冷酷的“算账”方式和尖锐的政治正确问题，逼到墙角。
他指着林笑笑，手指颤抖，你了半天，最终只憋出一句毫无杀伤力的怒吼：“你……你反了！反了！”
林笑笑看着父亲那副外强中干、理屈词穷的模样，心底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快意，也有悲凉。
她收起脸上那讽刺的笑容，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爸，我不是要跟您算账，我只是想让您明白，我不是‘赔钱货’。我花的每一分钱，我都用劳动和懂事偿还了。我想读书，想考大学，是想靠自己的本事，将来能回报您和妈，而不是像您说的，只会浪费家里的钱，然后嫁出去。”
“如果您始终觉得女儿是赔钱货，那我也无话可说。”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个压抑的家，“但这个‘货’，现在想为自己做一次主，不行吗？”
说完，她不再看林建国那精彩纷呈的脸色，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房门没有关严，留下一条缝隙。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林建国粗重的喘息声，和王秀兰压抑的、不知所措的啜泣。
林建国僵在原地，脑子里反复回荡着林笑笑那些诛心之言。算账……政策……落后思想……每一个词都像鞭子抽在他脸上。
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一向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大女儿，竟然如此牙尖嘴利，如此……陌生和可怕。
而那条门缝，仿佛一只冷静的眼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