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丐帮弟子所言,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武当金顶三千豪杰的顶门之上,震得人人头晕目眩,心神俱裂。
通天彻地的雷电魔塔!
这六个字,已然超出了世人对武学,乃至对天地灾异所能理解的范畴。那不是人力,亦非鬼神,而是一种更为本源,更为古老,足以令万物为之颤栗的太初伟力。
未等众人从这极致的惊骇中回过神来,那自东方天际射下的血色光柱,猛然间光华大盛!天地之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刹那被尽数剥夺,无论是风声,是雪声,是人的呼吸心跳声,都归于一片死寂。唯有一股无形的、沉重得足以压塌山峦的威压,自东向西,如水银泻地般,缓缓碾过这大明万里河山。
武当金顶之上,离东海何止千里之遥,然则那股威压降临之时,三千名内力精湛的武林好手,竟是齐齐身子一矮,功力稍弱者,已然双膝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惨白,汗出如浆。便是冲虚道长、天鸣方丈这等已臻化境的绝顶宗师,亦是脸色凝重,衣袍无风自动,脚下青砖寸寸碎裂,显然正全力运功,以抗衡这股纯粹以精神传导而来的无上威压!
紧接着,一声龙吟,响彻在每一个生灵的魂魄深处。
“吼——!!!”
这龙吟,非从耳闻,而是自心底迸发。它不似任何凡间之声,那声音中,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只有一种亘古的、冰冷的、视万物为刍狗的无上威严与漠然。
龙吟过处,天地变色。
那高悬于东方的血月,竟是缓缓滴落一滴黏稠如浆的“血泪”。血泪落入东海,整片大海,瞬间沸腾!
以那血泪滴落之处为中心,一个巨大无朋的漩涡轰然成型。漩涡之中,不再是寻常的海水,而是一片纯粹的、由雷电与黑暗交织而成的混沌。自那混沌深处,一道顶天立地的巨大黑影,缓缓升起。
它没有实体,仿佛是由这天地间所有的怨毒、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毁灭意志所凝聚而成。它的身躯,便是那翻涌的乌云与咆含的海水;它的鳞甲,便是那亿万道游走的金色雷霆;它的吐息,便是那能冻结万物的九幽罡风。
它升得越高,形体便愈发庞大。初时不过山峦大小,转瞬间便已遮天蔽日。当它完全脱离海面,盘踞于东海之上时,那庞大的身躯,竟是比数个舟山群岛加起来还要巨大!它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便已将白昼化作黑夜,将朗朗乾坤,化作了伸手不见五指的修罗鬼蜮!
唯有两点,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亮了起来。
那是两轮血色的太阳。
不,那不是太阳。
那是一双眼睛。
一双巨大得足以倒映出整片山河,却冰冷得不带一丝一毫情感的,血色龙瞳。
龙瞳睁开的刹那,整个天地,都仿佛为之静止了。
风停了,云凝了,奔腾不息的钱塘江潮,竟是在这一刻,出现了诡异的断流!仿佛连这天地间最桀骜不驯的伟力,在这双眼眸的注视下,都只能俯首称臣!
这,便是蛟皇敖钦!
是那被镇压了数千年,积攒了无尽怨毒与疯狂的,上古之魔!
武当金顶,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还群情激奋,誓要与天灾一搏的三千豪杰,此刻尽皆面如死灰,连握剑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们引以为傲的武功,他们苦修数十载的内力,在这如同神明般无可抗衡的绝对力量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脆弱得如同蝼蚁。
绝望。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如同一张冰冷的巨网,将所有人都牢牢罩住。
这,如何能胜?
这,根本不是凡人可以战胜的对手!
“阿弥陀佛”
一声低沉的佛号,如同一口警世的洪钟,在这死寂的绝望中,悠悠响起。
天鸣方丈缓缓走出人群,他那张枯槁的老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透着一股大慈大悲的决然。他望着东方那尊如同魔神般的巨大黑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此魔,非为一人之敌,乃是天下众生之共业。今日,我等既集结于此,便是应了这桩因果。或战死,或力竭,皆是宿命。唯独,没有退之一字!”
冲虚道长亦是抚须长叹,那双总是清静无为的眼中,此刻亦是燃起了熊熊战意:“道法自然,顺天应人。天降此劫,非为灭世,实为醒世。我辈修道之人,修的便是这一颗勘破生死,扭转乾坤之心。今日,贫道愿以这副残躯,为天下苍生,问一问这天道!”
两位武林泰山北斗的言语,如同一剂强心针,狠狠注入了众人那几近崩溃的心防!
是啊,逃?能逃向何处?这等毁天灭地的存在,普天之下,莫非其土。今日退一步,明日,便是家破人亡,万里赤地!
“战!”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了声。
“战!!”
“战!!!”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冲破了那层绝望的阴霾!恐惧依旧在,但那被逼到绝境之后,破釜沉舟的决死战意,却更加炽烈!
苏枕雪一袭白衣,手持那面碧血营的残破战旗,立于高台之上。她那清丽的脸庞在血月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然则那双清冷的眸子,却比天上星辰更为明亮!
“诸位!”她的声音清越而坚定,传遍全场,“蛟皇虽强,却并非无懈可击!它如今,不过是一团由怨念凝聚而成的魂体,尚未拥有真正的肉身!它的力量之源,便是那双能够扭曲现实、污染人心的血色龙瞳!只要能毁去那双眼睛,便能重创其根本,为我等,争得一线生机!”
“我意,集结我等之中,所有绝顶高手,组成一支敢死之队,由司徒前辈驾舟,以雷霆之势,直捣其要害!此去,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双双重新燃起战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诸位,可有愿随我苏枕雪,共赴黄泉者?”
“算我一个!”林寒第一个站了出来,手中断水剑嗡嗡作响,战意冲天。
“哈哈!屠龙这种事,听着就有趣!老叫花子我,自然不能错过!”司徒宝大笑着,将酒葫芦往腰间一挂。
“阿弥陀佛,贫僧愿往。”晦明禅师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
“老夫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今日,便还给这片大海吧。”明镜先生整了整衣冠,神情淡然,竟是带着几分视死如归的潇洒。
“老朽的剑,也该饮一饮这神魔之血了。”莫问大师抱着他的剑匣,默然说道。
“我武当,愿往!”
“我少林,愿往!”
“我崆峒”
一时间,群情激奋,竟有数百人同时出列,争着要加入这支必死的队伍!
苏枕雪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眶微红,心中涌起万丈豪情。她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诸位高义,枕雪心领。然则,此战非人多可胜。我等走后,这中原大地,尚需诸位守护。若我等不幸,还请诸位,继承我等遗志,与此魔,死战到底!”
计议已定,再无半分犹豫。
由林寒、苏枕-雪、司徒宝、晦明禅师、明镜先生、莫问六人组成的“斩龙”小队,在三千豪杰悲壮的目送之下,下了武当山,乘上早已备好的快马,如一道离弦之箭,向着那片已被黑暗笼罩的东方,绝尘而去!
他们没有去定海卫,也没有去寻找俞大猷的水师。因为他们知道,在这等神魔之战面前,凡人的军队,再多,也只是炮灰。
他们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三日之后,东海之滨。
昔日繁华的渔港,早已化作一片废墟。海水变成了令人作呕的灰黑色,腥臭冲天。海滩之上,尽是些体型变异、样貌狰狞的海洋生物尸体,以及一些双目赤红,已然失去理智,互相啃噬的流民。
人间,已然化作地狱。
六人没有停留,司徒宝吹了声口哨,自一处隐秘的港湾之中,竟是驶出了一艘造型奇特的快船。那船不大,通体由一种不知名的黑色木料打造,船身狭长,呈流线型,船头与船尾皆是尖锐无比,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刃。
“这是老叫花我压箱底的宝贝,名曰‘墨蛟’。”司徒宝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船身,“莫老怪,你来看看,比起你的机关术,如何?”
莫问上前,仔细抚摸着那光滑的船身,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天天星木!传说中天外陨石坠落时,被星辰之力浸染的神木!此木坚逾精钢,却又轻若鸿毛,更能自行吸收天地元力暴殄天物!你这老叫花,竟用如此神物,造了这么一艘破船!”
“嘿,在你眼里是破船,在老叫花我手里,它便是能上天入海的真龙!”司徒宝怪笑一声,当先跃上船头,“小的们,坐稳了!咱们,去会一会那条大泥鳅!”
“墨蛟号”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无声无息地滑入那片死寂的海域,向着那尊盘踞在天地之间的巨大魔神,疾驰而去!
越是靠近,那股来自神魂深处的威压便愈发恐怖。海水粘稠如汞,空气凝重如铁,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刺着你的肺。天空中,那两轮血色的龙瞳,冷漠地注视着下方,仿佛在看一群不知死活的蝼蚁。
“定心,守神!默诵静心咒!”晦明禅师盘膝而坐,口中念念有词,一圈淡淡的金光自身上散发开来,将整艘小船笼罩其中,稍稍抵御了那股精神威压。
司徒宝依旧是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他一手掌舵,一手拎着酒葫芦,口中哼着不着调的十八摸,竟是丝毫不受影响。仿佛在他那纯粹得只剩下吃喝二字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恐惧”这个概念。
林寒与苏枕雪则背靠着背,双剑拄地,全力运转功法。林寒的《碧海潮生诀》与苏枕雪的《火龙经》,一水一火,一阴一阳,在二人体内形成一个奇妙的循环,生生不息,勉强护住了心脉。
终于,他们来到了那尊魔神的身下。
直到此刻,他们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天威难测”。
他们这艘快如闪电的“墨蛟号”,与那尊魔神相比,渺小得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他们抬起头,甚至无法看清对方的全貌,所能看到的,只有那如同天柱般、由雷电与海水组成的巨大龙躯,以及那两轮如同血色深渊般的,冰冷龙瞳。
在那双眼眸的注视下,一种源自生命最本源的渺小感与无力感,油然而生。仿佛你存在的意义,便是被它,轻轻地,碾碎。
“动手!”苏枕雪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六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决死之意!
“着!”莫问大师第一个出手。他自剑匣之中,取出的并非刀剑,而是一个造型奇特的八角铜盘。他将内力注入其中,铜盘光芒大盛,竟是在半空中投射出北斗七星的虚影,七道星光汇聚成一道璀璨的光柱,如同一柄开天辟地的巨剑,向着蛟皇的左眼,狠狠刺去!
这是龙泉谷不传之秘,以机关术引动星辰之力的“七杀阵”!
“去!”明镜先生亦是抛出了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算盘。那算盘在空中“哗啦”一声散开,数百枚算珠化作一道道流光,竟是结成一个玄奥无比的八卦阵图,将蛟皇的右眼牢牢锁住,阵图之中,风雷之声大作,隐隐有鬼神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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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陀佛!”晦明禅师宝相庄严,他那肥胖的身躯在这一刻竟是散发出万丈金光,一尊巨大的不动明王法相,在他身后缓缓凝聚。明王三头六臂,怒目圆睁,六只手臂各持法器,向着蛟皇的头颅,狠狠砸下!
“哈哈!吃老叫花子一拳!”司徒宝的攻击最为直接,也最为古怪。他将全身的功力汇于一拳,看似软绵绵地向前捣出。然则他这一拳,竟是没有打向蛟皇的任何实体部位,而是打向了一片空无一物的虚空!
拳出,天地间仿佛突兀地少了一块。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空”与“无”的意境,如同一枚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那片由法则构成的空间中,荡起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这四位当世最顶尖高手的联手一击,任何一招,都足以开山断江,毁城灭地!
然而,面对这一切,蛟皇的反应,简单得令人绝望。
它只是,眨了一下眼睛。
那巨大的、如同血色太阳般的眼睑,缓缓开合。
刹那间。
天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抹去。
莫问的“七杀阵”星光,在接触到那眼睑开合所产生的“风”的一瞬间,便如风中残烛,悄然熄灭,铜盘“咔嚓”一声,碎成数块,莫问如遭雷击,狂喷一口鲜血,萎顿在地。
明镜先生的八卦阵图,更是连一息都未能坚持,便被那股无形的威压碾得粉碎,数百枚算珠倒飞而回,尽数没入明镜先生体内,将其打成了一个血人。
晦明禅师那尊巨大的不动明王法相,如同一个脆弱的瓷器,在那股力量面前,寸寸龟裂,最终“轰”然一声,化作漫天金光,晦明禅师闷哼一声,七窍之中,流下血来,气息瞬间萎靡下去。
唯有司徒宝那看似打在空处的一拳,在那股力量扫过之后,竟是凭空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司徒宝怪叫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身形借力倒飞出百丈之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四位绝顶高手,全力一击,竟连对方的一根毫毛都未能伤到,便已尽数惨败!
这,便是神与人的差距!
“蝼蚁。”
一个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意念,直接在幸存的林寒与苏枕雪脑海中响起。
蛟皇那两轮巨大的血色龙瞳,缓缓转动,落在了林寒的身上。
在那双眼眸的注视下,林寒只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要被当场捏爆!他体内的蛟龙寒毒,在这股同源却又强大亿万倍的君王意志引动下,彻底失控!
一股黑色的、带着冰晶的寒气,自他七窍之中疯狂涌出,将他整个人,都冻成了一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冰雕!他体内的经脉寸寸断裂,生机,在以一个恐怖的速度,飞速流逝!
“林寒!”苏枕-雪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她看着在无尽痛苦中挣扎的林寒,看着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眸,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
是悔恨么?是恐惧么?
不。
都不是。
那一刻,苏枕雪的心中,前所未有的宁静。
她脑海中,闪过钱塘江畔的初遇,闪过武当山巅的论道,闪过那月夜扁舟之上,少年为她插上发簪时,那笨拙而真挚的模样
一幕一幕,如白驹过隙。
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个人,早已填满了她那颗冰封了二十年的心。
家仇国恨,苍生大义在这一刻,都变得那么遥远。
她只知道,她不能失去他。
哪怕,代价是她自己。
“对不起,娘,女儿要食言了。”苏枕雪喃喃自语,清冷的眸子中,流下两行清泪。
下一刻,那泪光,便被一往无前的决绝所取代!
她没有冲向蛟皇,而是转身,张开双臂,将那已被冻成冰雕的林寒,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她体内的龙血之力,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逆向运转!
不是释放,而是献祭!
“以我之血,燃你之魂!”
“以我之阳,化你之阴!”
“林寒活下去”
金色的光芒,如同一轮在绝望的黑夜中升起的太阳,将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色冰雕,彻底包裹。
苏枕雪那头如瀑的青丝,自发根起,一寸一寸,化作了苍苍白雪。
她身上的温度,在飞速地流逝。
而林寒身上那层致命的坚冰,却在这股温暖的金色洪流的冲刷下,一寸一寸地,开始消融。他那几近断绝的生机,竟是奇迹般地,被重新点燃!
他感觉不到身体的痛苦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凌迟还要痛苦万倍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
他能感觉到,怀中那具他曾无比渴望的温软娇躯,正在变得冰冷,僵硬。
“不不不要”
林寒发出了野兽般的、绝望的嘶吼。他想要推开她,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着她的生命,如指间的流沙,一点一滴,融入自己的身体。
而那高天之上,蛟皇那双冰冷漠然的龙瞳,在看到那团温暖而纯粹的金色光芒时,竟是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名为“困惑”的波动。
它不理解,为何这渺小的、如同蝼蚁般的生物,会为了另一个蝼蚁,而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最宝贵的生命。
这,超出了它那由纯粹的“力量”与“怨恨”所构成的法则。
它那即将发动的、足以将这片海域彻底抹去的致命一击,竟是在这股纯粹的、无私的、超越了生死的“情”的力量面前,出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迟滞。
然而,神明的迟滞,不过一瞬。
下一刻,更为恐怖的、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开始在那两轮血色的龙瞳之中,疯狂汇聚!
而此时,林寒怀中,苏枕雪那最后的一丝气息,已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她缓缓抬起那已变得冰冷的手,想要最后再抚摸一次少年的脸庞,却终究,无力地,垂落。
在她耳边,是他那撕心裂肺的悲鸣。
在她眼前,是少年那张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的,却依旧让她无比眷恋的脸。
她想对他笑一笑。
却再也,没有了力气。
整个世界,在林寒的眼中,化作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