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奕与张洪相对而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痹症在针法谈到药方,越说越投机。
张洪时而抚掌称妙,时而皱眉深思。
楚奕虽然自称“不曾习医”,但每每所言皆切中肯綮,更常有令人耳目一新之见。
那些跳出窠臼、独树一帜的观点,更是让浸淫医道半生的张洪频频侧目,心中惊异不已。
清雅的茶香适时地弥漫开来。
杨玉嬛素手纤纤,捧着一只素白茶盘,上面并排放着两只釉色温润如玉的青瓷茶盏。
“张先生,侯爷,用些茶吧,是今年新采的庐山云雾,泉水刚沸。”
“侯爷”二字,如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
张洪正伸向茶盏的手猛地一顿,指尖僵在半空。
他缓缓抬起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庞,目光不再是看向茶汤,而是带着审视与惊疑看向楚奕。
他眉心的褶皱层层叠起,仿佛能夹碎一粒豆子,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发出带着浓浓疑惑与警剔的声音:
“侯爷?”
杨玉嬛想要开口解释圆场。
只不过,楚奕没有回避张洪审视的目光,神色坦然无波,对着这位名震江湖的神医深深一揖。
“晚辈楚奕,忝居淮阴侯。今日冒昧来访,实是情非得已,有事相求于先生。”
“淮阴侯……”
张洪干涩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他原本因为医道交流而略显红润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
“可是那位执掌执金卫,在上京城搅弄风云,闹出好大风波的楚侯爷?”
杨玉嬛急声为楚奕辩解:“张先生,楚侯爷他绝非……”
“杨小姐不必多言!”
张洪猛地抬手,打断了杨玉嬛的话。
“楚侯爷既寻到此处,想必也知晓,老夫行医立身,有三条铁律?”
楚奕依旧站得笔直,迎视着张洪冰冷的目光,脸上神色丝毫未变,平静地复述:
“知道,一不治官宦,二不治富贾,三……心情不好时不治。”
“既然了然于心。”
张洪倏然转过身去,只留给楚奕一个透着疏离的佝偻背影,声音如深秋的寒风。
“那就请侯爷自便吧,莫要留下,坏了老夫几十年立下的规矩!”
楚奕并未因这逐客令而失态,反而再次深深躬身,姿态放得极谦。
“张神医,规矩是死,人是活。”
“晚辈府中一位至亲婶娘,患头疾已经近十年,神智混沌,状若痴傻。”
“这十多年间,遍访天下名医,无论汤药石针,还是奇门偏方,尽皆尝试,奈何皆如石沉大海,丝毫不见起色。”
“晚辈听闻先生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医德医术冠绝当世,这才厚颜,不顾身份,甘冒触怒先生之险,前来相求!”
“只盼先生能慈悲为怀,救我婶娘于苦海……”
“天下受苦受难之人何止万千?!”
张洪霍然转身,声音陡然拔。
“今日老夫若为你这显赫的侯爷破了例,开了这道口子,明日尚书大人来求,后日宰相府来请,这山野草庐还谈何清净?”
“老夫一生埋首医道,钻研岐黄之术,是为了悬壶济世,解黎民之苦,不是为了伺候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贵!”
“张先生息怒!”
杨玉嬛再也忍不住,声音带着恳切。
“楚侯爷绝非你所想的那般仗势欺人之辈!”
“他待婶娘至孝,待下属至诚,此番求医,拳拳之心天地可鉴!”
“何况我们可以秘密行事!侯爷可安排隐秘之处,由我陪同先生悄然前往诊治,绝不惊动旁人。”
“诊金丰厚奉上,且治好后,对外绝口不提是先生出手相助!如此,既全了侯爷孝心,又不坏先生规矩,你看可好?”
张洪沉默了片刻,紧锁的眉头似乎松动了一丝,面上的怒色也缓和了一分。
但最终,他还是沉重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玉嬛丫头,你想得太简单了。”
“这世道,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一旦消息走漏,老夫这草庐便永无宁日。”
就在这僵持不下时,楚奕忽然开口了。
“若晚辈愿以一部世间未见的奇书医典相赠,只求换先生破例出手一次呢?”
张洪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嗤笑出声:
“医书?呵!老夫半生阅尽天下医典,穷经皓首,便是大内深宫所藏的《千金方》《外台秘要》等珍稀抄本也曾有幸拜读。”
“侯爷位高权重,莫非还能拿出什么老夫闻所未闻的稀罕物什不成?”
楚奕不再多言解释。
他径直走到那张柏木案前,取过一块墨锭,缓慢地研磨起来。
杨玉嬛见状,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伸出纤纤玉指,接过墨锭,替他继续研磨。
楚奕则取过一支笔,随即手腕悬空,运笔如飞,在铺开的雪浪宣纸上挥毫泼墨。
笔锋劲健,转折处如刀削斧劈,自有一股刚毅峻峭之气透纸而出:
“主治疥瘘痂痒,恶疮,杀虱。治疟疾寒热,捣汁服……”
起初,张洪只是冷眼旁观,嘴角那抹讥诮尚未完全褪去,眼神里满是“看你还能写出什么花样”的审视。
然而,当“石膏清肺胃实火”跳入眼帘时,他那半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大,眉头不受控制地剧烈一跳!
这与他毕生所学及世人所知石膏,只用于解肌退热的认知大相径庭……
而当那描述得无比具体的“牛黄真品轻脆,层纹如织”的鉴别之法跃然纸上时,这位见惯了天下药石的老神医,如被一道惊雷劈中。
“这……这……这……”
张洪猛地一步抢上前,一把从楚奕笔下夺过那张墨迹未干的纸!
那渴求知识的目光,如沙漠中濒死的旅人骤然见到清泉,贪婪地扫过纸上的每一个字句,每一个笔划!
“青蒿治疟!古方虽有零星记载,皆语焉不详,含糊其辞!”
“老夫为验证此说,曾亲试‘捣汁服’之法不下七次,耗费心力无数,却始终未得其法,不得真髓!”
“还有这石膏之用!世人只知其辛凉解肌发汗,竟不知其能直入肺胃,清泻脏腑实火?”
“此论……此论简直……石破天惊!”
他的呼吸愈发粗重,眼中甚至隐隐浮现出激动的血丝。
猛地,张洪抬起头,那双阅尽沧桑、此刻却燃烧着近乎狂热求知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楚奕,声音颤斗着。
“这《本草纲目》,侯爷,你究竟从何处得来?”
“着者是何方神圣?全本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