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周家村的公鸡还在嗓子里酝酿第一声啼鸣,牛棚外头就已经围满了人。
那块红底金字的“省外贸局定点出口生产基地”铜牌,就挂在昨晚刚刷干净的门楣上。
晨雾还没散,铜牌上的金漆却像是自带光亮,晃得人眼晕。
社员们也不敢大声喧哗,一个个抄着手,缩着脖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像是盯着自家刚下蛋的老母鸡。
门开了。
顾南川穿着那身工装,手里拿着个铁皮喇叭,走了出来。
他身后,那台墨绿色的大家伙正静静地趴在桌子上,旁边堆满了透明发亮的塑料薄膜。
“都来了?”顾南川目光扫过人群,嗓音有些晨起的沙哑,却透着股让人不敢造次的威严。
“南川啊,听说今天要招打包工?你看婶子行不行?”一个平时爱占小便宜的妇女挤到前头,脸上堆着笑,“婶子手脚麻利,家里那口子还是杀猪的,有力气!”
顾南川没接茬,只是把铁皮喇叭举到嘴边。
“想进这个门,想端这碗饭,我有三个规矩。”
他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第一,不论男女老少,指甲必须剪秃,指甲缝里不能有一点黑泥。咱们做的是出口货,洋人爱干净,要是让我在包装袋里看见一根头发丝、一点指甲泥,不仅这天的工钱没有,以后也别想再进这个门。”
这话一出,底下顿时一片哗然。
那杀猪匠的老婆更是把手往身后藏了藏。
庄稼人整天在地里刨食,谁的手不是像树皮一样粗糙?
指甲缝里的泥那是洗都洗不掉的“勋章”。
“第二,”顾南川没理会大伙的议论,接着说,“进屋干活,必须戴口罩,戴帽子。嫌闷的、嫌麻烦的,趁早回家抱孩子去。”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顾南川侧过身,把一直站在阴影里的沈知意让了出来,“屋里的质检归沈知意管。她说哪个不行,那就是不行。谁要是敢跟她瞪眼、耍横,别怪我顾南川翻脸不认人。”
沈知意今天特意换上了那身藏蓝色的长裙,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戴着个白口罩,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她手里拿着个本子,虽然有些紧张,但背脊挺得笔直。
“行了,想干活的,去那边水缸排队洗手。沈知意负责检查,合格一个进一个。”
顾南川大手一挥,原本还乱糟糟的人群瞬间动了起来。
水缸边上摆着两块平时舍不得用的硫磺皂,还有一把剪刀。
刚才还咋咋呼呼的妇女们,这会儿一个个老实得像小学生。
有的使劲在裤腿上擦手汗,有的借着水光在那抠指甲缝里的泥,生怕被刷下来。
“手伸出来。”沈知意拿着本子,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二癞子第一个凑上来,把两只手在水里泡得发白,举到沈知意面前:“嫂子不,沈技术员,你看我这成不?”
沈知意看了一眼,眉头微皱:“左手食指指甲太长,容易划破薄膜。剪了再来。”
二癞子一听,二话不说抄起剪刀,咔嚓一下就把指甲剪秃了,还顺带把肉刺都给拔了,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吭声。
“现在行了吧?”
“行,进去吧。去桂花嫂那领口罩。”
有了二癞子带头,后面的人更不敢马虎。
不到半个钟头,十个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强将”就坐进了牛棚里。
屋里早就变了样。
原本堆草料的地方被清理出来,架上了几块长木板,这就是流水线。
根叔和秀儿在最里头,桂花嫂带着几个人在中间修刺,新招来的人负责在最后打包。
而那台“心脏”,就摆在流水线的尽头。
“通电!”
顾南川一声令下,沈知意合上了电闸。
电机低沉的轰鸣声再次响起,震得桌上的麦草微微颤动。
这声音在社员们耳朵里,简直比过年的锣鼓还带劲。
顾南川坐在机器前,脚踩踏板,手起手落。
咔哒。
一只刚修整好的“松鼠”被装进袋子,封口机一压,红灯一闪。
两秒钟。
一个原本只能算是精致的手工艺品,瞬间变成了一件像模像样的工业商品。
透明的塑料膜紧紧包裹着金黄的麦草,在灯光下闪着高级的光泽。
“乖乖这就好了?”旁边负责递货的二癞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比我用浆糊刷半天都快!”
“别愣着,跟上!”顾南川头也不抬,手里的动作快得像是在弹钢琴,“今天的目标是三百个。完不成任务,晚上的肉包子取消。”
一听“肉包子”,屋里人的眼睛都绿了。
那股子干劲,像是被点着的干柴,轰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根叔手里的剪刀飞快,秀儿的手指都快编出残影了。
桂花嫂更是连口水都不敢喝,生怕耽误了下道工序。
整个牛棚里,除了机器的轰鸣声,就只剩下麦草摩擦的沙沙声,还有偶尔响起的“咔嚓”剪刀声。
沈知意也没闲着。
她像个巡视领地的女王,在流水线旁来回走动。
“这个翅膀有点歪,重修。”
“这个袋子没装正,返工。”
起初还有人心里不服气,觉得她是个资本家小姐,凭啥指手画脚。
可当沈知意拿起一把刻刀,三两下就把一个大家伙都觉得没救了的废品修成了精品时,所有人都闭了嘴。
人家那是真本事。
日头爬到了头顶,又慢慢滑向西山。
牛棚里的温度高得吓人,汗水顺着顾南川的脸颊往下淌,把工装后背洇湿了一大片。
但他就像个不知疲倦的铁人,脚下的踏板踩得飞起。
直到最后一缕夕阳被大山吞没。
“停!”
顾南川松开脚踏板,关掉电闸。
轰鸣声戛然而止。
屋里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刚打完一场硬仗。
顾南川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指着墙角那个已经堆满的大竹筐。
“点数。”
沈知意走过去,开始清点那些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成品。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三百三百二十八个。”沈知意抬起头,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屋里响起一片抽气声。
以前全村人累死累活,一天也就编个几十个半成品。
现在一天就能出三百多个成品?
这哪是干活啊,这简直就是在抢钱!
顾南川看着那筐货,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早就准备好的零钱。
“结账。”
“二癞子,一块二。桂花嫂,一块五”
当真金白银的票子发到手里的时候,那几个社员的手都在抖。
这可是现钱啊!
一天一块多,一个月那就是三十多块!
赶上城里的正式工人了!
“明儿个早点来!谁要是迟到,这位置可就给别人了!”二癞子攥着钱,兴奋得脸红脖子粗。
顾南川看着这群被金钱点燃斗志的人,转头看向沈知意。
沈知意正拿着手帕,想给他擦擦额头的汗,却又碍于人多不敢伸手。
顾南川没那么多顾忌,直接抓过她的手帕,胡乱抹了一把脸,然后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
“看见没?这就是工业的力量。”
“这破牛棚,以后就是咱们周家村的聚宝盆。”
“不过,这动静太大了,估计有些‘鬼’,今晚又要睡不着了。”
顾南川眯了眯眼,目光穿过窗户,投向了知青点的方向。
魏清芷虽然进去了,但这村里,眼红的人可不止她一个。
机器响了,钱来了,麻烦,恐怕也要跟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