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客车像头喘着粗气的老牛,在周家村村口的土路上停稳。
车门一开,扬起半人高的黄土灰。
顾南川先跳下来,回身把沈知意扶下车,又从车顶卸下那个塞得满满当当的背篓。
正是傍晚收工的时候,社员们扛着锄头,三三两两地往家走。
看见这两人从省城回来,眼神都直勾勾的。
尤其是沈知意身上那套米白衬衫配藏蓝长裙,在这灰扑扑的人堆里,扎眼得很。
“哟,这是从哪儿来的大干部家属?”有个眼尖的婆娘酸溜溜地喊了一嗓子。
“那是沈知意!那资本家小姐!”旁边人认出来了,眼珠子瞪得溜圆,“乖乖,穿成这样,这是去省城发财了?”
顾南川没理会这些闲言碎语。
他把背篓往肩上一甩,沉甸甸的分量压得他肩膀一沉,心里却踏实。
“知意,你先回牛棚。”顾南川压低声音,把手里那个装着染料和美工刀的小布包递给她,“把门锁好,谁敲也别开。我去趟大队部。”
沈知意紧紧抱着布包,那是他们吃饭的家伙事儿。
她看了顾南川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快步朝村西头走去。
那一身新衣裳随着她的步子摆动,像是在这贫瘠土地上开出的一朵花。
顾南川目送她走远,才转身朝大队部走去。
他伸手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那张订货单,薄薄的一张纸,却比那一背篓东西都重。
大队部里烟雾缭绕。
周大炮正蹲在椅子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愁眉苦脸地看着桌上那份关于“抓革命促生产”的文件。
门帘子一掀,顾南川走了进来。
“周叔,忙着呢?”
周大炮抬起眼皮,见是顾南川,把烟袋锅子往桌腿上磕了磕:“回来了?咋样,省城那地界儿,不好混吧?我就说那麦秸秆没人要”
话没说完,一张印着鲜红公章的纸就被拍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啪!”
声音清脆。
周大炮愣了一下,慢吞吞地拿起那张纸。
他不识几个大字,但这年头当干部的,对那个红彤彤的五角星公章最敏感。
“省省对外贸易局?”周大炮眯着眼,艰难地认出那几个红字,手里的烟袋锅子差点没拿稳,“这这是啥?”
“订货单。”顾南川拉过一张板凳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水,“周叔,咱们周家村要在全县出名了。省里外贸局看上了咱们的手艺,第一批就要五十套,那是出口给洋人换美金的。”
“换换美金?”周大炮蹭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鞋都差点跑掉了,“南川,你没诓叔?这破草真能换美金?”
“白纸黑字,红章盖着,谁敢拿这事儿开玩笑?那是掉脑袋的罪。”顾南川手指点了点那张单子,“周叔,这可是政治任务。外贸局张科长说了,半个月后交货。这要是耽误了,不仅是我,咱们整个红旗公社都得吃挂落。”
周大炮盯着那张纸,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他在这个大队长的位置上干了十几年,一直不温不火。
隔壁村搞养殖出了名,年年评先进,他早就眼红得不行。
这要是能跟“外贸”、“创汇”沾上边,那他周大炮以后去公社开会,还不得横着走?
“干!必须干!”周大炮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南川,你说,要叔咋配合?是要人还是要地?”
顾南川放下水杯,眼神变得锐利。
“人,我自己找。地,也不用特批。但我有三个条件。”
“你说!别说三个,三十个都行!”
“第一,这事儿得保密,尤其是核心技术,不能让外人学了去。要是有人眼红捣乱,大队部得给我撑腰。”顾南川竖起一根手指。
“谁敢捣乱就是破坏国家创汇!老子扒了他的皮!”周大炮眼珠子一瞪,杀气腾腾。
“第二,根叔和秀儿是我找的技术骨干。以后他们不用下地赚工分了,专门给我编底座。大队得给他们记满工分,还得按技术员待遇发口粮。”
“成!那老瘸子不,根叔手巧,这我知道。准了!”
“第三。”顾南川身子前倾,盯着周大炮的眼睛,“以后魏清芷那种没事找事的,别让她靠近我的作坊半步。我不希望再看到什么治保主任来抄家。”
提到魏清芷,周大炮脸色一黑,狠狠啐了一口:“那个败家娘们儿!差点坏了咱们村的大事!你放心,以后她要是敢往你那儿凑,我让妇女主任把她腿打折!”
有了这三句承诺,顾南川心里有了底。
他收起订货单,站起身:“周叔,那我就开工了。半个月后,咱们等着公社敲锣打鼓送奖状吧。”
从大队部出来,天已经黑透了。
顾南川没回家,直奔根叔家。
推开柴门,屋里点着那盏昏暗的油灯。
根叔和秀儿正坐在地上,手指翻飞地编着底座。
脚边已经堆起了小山一样的半成品。
看见顾南川,根叔慌忙站起来,搓着手:“南川咋样了?”
顾南川从背篓里掏出一包红糖,又拿出两斤五花肉,放在那张瘸腿桌子上。
“成了。”顾南川言简意赅,“根叔,以后你们就是给国家干活的人了。大队长说了,给你和秀儿记满工分,不用再去地里刨食了。”
根叔愣住了,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了泪花。
不用下地,还能拿满工分?
这可是村里壮劳力才有的待遇啊!
秀儿虽然听不见,但看着爷爷激动的样子,也跟着比划起来,大眼睛亮晶晶的。
“这几天要辛苦点。”顾南川指了指地上的麦秆,“这批货要得急。秀儿,你那种‘密纹’编法,今晚还得再教教我媳妇。剩下的底座,全靠你们了。”
安排好这边,顾南川才背着剩下的东西回到了牛棚。
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寒风。
沈知意已经把屋子收拾出来了。
破桌子擦得干干净净,上面铺了一层旧报纸。
那几瓶珍贵的染料像宝贝一样摆在正中间。
她换下了那身新衣服,穿回了旧褂子,正借着灯光在纸上画图样。
“怎么不穿那身?”顾南川放下背篓,走过去看了看。
“干活容易弄脏。”沈知意抬起头,冲他浅浅一笑,“事情办妥了?”
“妥了。”顾南川从怀里掏出那张订货单,压在她画的图纸上,“这是咱们的护身符。知意,今晚咱们得熬个夜。这染料怎么配,只有你能拿捏。”
沈知意看着那张单子,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专注而专业。
“品红加一点柠檬黄,能调出那种像夕阳一样的暖橘色,用在仙鹤的头顶正好。孔雀蓝要稀释十倍,做底座的点缀”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美工刀和量杯,动作熟练得像是在实验室里做实验。
顾南川在一旁打下手,烧水、递碗。
昏黄的灯光下,两道影子投在墙上,交织在一起。
锅里的水开了,蒸汽腾腾。
沈知意小心翼翼地将一束处理好的麦秆浸入调好的染料中。
几秒钟后,捞出。
原本枯黄的麦秆,瞬间变成了鲜艳而不失典雅的绯红色。
“漂亮。”顾南川赞叹道。
这颜色,在这个只有灰白蓝的年代,简直就是一种视觉上的冲击。
“这只是第一步。”沈知意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晾干之后,还要上清漆。南川,这五十套做出来,咱们真的能在省城站稳脚跟吗?”
“不仅是站稳。”顾南川看着那些色彩斑斓的麦秆,眼底闪烁着野心的火光,“咱们要让‘南意工艺’这四个字,变成金字招牌。到时候,别说这周家村,就是整个红旗公社,都得围着咱们转。”
这一夜,牛棚里的灯亮到了天明。
而在知青点,魏清芷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总觉得今晚村里的气氛不对劲。
刚才去厕所的时候,隐约听见大队部那边传来周大炮爽朗的大笑声,还提到了什么“美金”、“外贸”。
“这顾南川到底在搞什么鬼?”
魏清芷咬着指甲,心里那股不安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
她有种预感,自己好像真的错过了一艘大船,而且这艘船,正准备把她狠狠甩在身后,碾进浪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