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村子里的狗叫声也歇了。
顾南川没急着回牛棚,而是背着手,拐进了一条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
这条路通往村子最北边的乱坟岗,平时没人敢走,但在那乱坟岗脚下,还缩着一户人家。
那是根叔家。
根叔是个老光棍,早年间在山上炸石头崩断了一条腿,后来捡了个哑巴孙女,爷孙俩相依为命。
因为成分不好加上穷,在村里跟透明人似的,只有分最脏最累活计的时候,大家才会想起这号人。
顾南川站在那扇摇摇欲坠的柴门前,轻轻扣了三下。
“谁谁啊?”屋里传来根叔苍老警惕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
“根叔,是我,顾南川。”
屋里静了一瞬,紧接着是一阵悉悉率率的挪动声。
过了好半天,门缝里才漏出一丝昏黄的光,柴门“吱呀”一声开了。
根叔拄着拐棍,那张满是沟壑的脸上写满了惊惶。
他身后,一个瘦得像豆芽菜似的小姑娘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看着顾南川。
那是哑女秀儿,今年十五了,看着却像十岁。
“南川啊这么晚了,有事?”根叔手都在抖。
这年头,半夜敲门的,除了催命鬼就是抄家的。
顾南川没废话,侧身挤进屋,反手关上了门。
屋里一股子霉味混着中药味。
家徒四壁这词用在这儿都显得奢侈,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
顾南川从怀里掏出那包还没拆封的富强粉,往那口缺了腿的灶台上一放。
“砰”的一声闷响。
根叔和秀儿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那白花花的袋子,透着股让人眩晕的麦香。
“这这是”根叔咽了口唾沫,拐棍都快拿不住了。
“给你们的。”顾南川开门见山,从兜里掏出一个昨晚做废了的草编底座,“根叔,你以前是编筐的好手。这玩意儿,能编吗?”
根叔颤颤巍巍地接过去,借着油灯看了两眼。
“这这是麦秸秆?这手法是‘扣环’?能编,就是废眼。”根叔老实回答。
“能编就行。”顾南川指了指地上的那袋面,“这五斤面是定金。以后我提供处理好的麦秆,你们爷孙俩负责编这个底座和身子。只要达到我的要求,编十个,我给你们一斤粗粮,或者两毛钱。要是编得好,还有肉吃。”
“啥?”
根叔手里的草底座直接掉在了地上。
编十个草疙瘩,给一斤粮?
还是给钱?
这顾老二莫不是发烧烧坏了脑子?
“南川啊,你可别拿叔寻开心”根叔眼眶红了,声音哽咽,“叔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
“我不开玩笑。”顾南川神色严肃,目光扫过躲在根叔身后的秀儿,“秀儿手巧,心细,这种活最适合她。根叔,这事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是漏出去半个字”
顾南川没把话说透,只是眼神冷了几分。
根叔浑身一激灵,拉着秀儿就要给顾南川跪下。
“南川你放心!我这张嘴就是缝上的!秀儿更是个哑巴,打死也说不出去!只要能给口饭吃,我们爷孙俩这条命就是你的!”
顾南川一把托住根叔,没让他跪下去。
“别跪。凭手艺吃饭,不丢人。”
他把剩下的麦秆留下一部分,又手把手教了秀儿几个关键的节点。
这丫头果然聪明,虽然不会说话,但那双眼睛透亮,看了一遍就能上手,编出来的底座比顾南川自己弄的还要紧实匀称。
顾南川心里有了底。
有了这爷孙俩做粗加工,他和沈知意就能腾出手来,专门做最后的精修和造型设计。
产量至少能翻三倍。
这就是流水线的雏形。
从根叔家出来,月亮已经挂在了中天。
顾南川回到牛棚,推开门,沈知意还没睡。
她正借着月光,在那双新布鞋上比划着什么。
听到动静,她慌乱地把脚缩进稻草堆里,脸上飞起两坨红晕。
“怎么还没睡?”顾南川走过去,身上带着夜里的寒气。
“等你。”沈知意声音很小,“我不困而且,我想把那种‘松鼠’的造型再琢磨琢磨。”
顾南川看着她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心里一软。
他没说什么,只是从兜里掏出一把在路上摘的野酸枣,塞进她手里。
“尝尝,提神的。”
沈知意捏起一颗红彤彤的酸枣放进嘴里,酸甜的味道在舌尖炸开,让她精神一振。
“事情办成了?”她问。
“成了。”顾南川脱鞋上炕,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双手枕在脑后,“以后粗活有人干,你只要负责把那些草变成‘艺术品’就行。知意,咱们的好日子,才刚开始。”
沈知意嚼着酸枣,看着男人刚毅的侧脸,心里那种漂泊无依的恐慌感,竟然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
这一夜,两人睡得都很沉。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大喇叭就把所有人吵醒了。
“喂!喂!全体社员注意了!全体社员注意了!关于今年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评选,现在开始报名!有意向的知青和社员,抓紧时间到大队部填表!重复一遍”
这消息像一颗炸雷,瞬间在周家村炸开了锅。
工农兵大学!
那可是跳出农门、吃商品粮、当干部的金光大道啊!
知青点那边更是疯了。
一个个知青眼珠子都红了,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争先恐后地往大队部跑。
顾南川正在院子里劈柴,听到广播,手里的斧头顿都没顿,依旧稳稳地落下。
“咔嚓”一声,木柴应声而开。
他记得很清楚。
前世,这个名额最后落到了魏清芷手里。
但她不是靠真本事拿的。
她是靠着举报了另一个老实知青陈爱国“偷看禁书”,把最有竞争力的对手搞臭,又利用她那个在供销社当采购员的表哥给大队支书送了两瓶茅台,才把这名额抢到了手。
那个陈爱国,因为这事儿想不开,投了井。
这一世,既然他顾南川回来了,这笔血债,就得有人偿。
“顾南川!”
一声娇喝打断了他的思绪。
魏清芷穿着那件的确良衬衫,手里捏着一张报名表,像只骄傲的孔雀一样站在院门口。
她脸上挂着一种胜利者的微笑,眼神里却满是挑衅。
“听见广播了吗?”魏清芷扬了扬手里的纸,“我要去上大学了。以后我是大学生,是国家干部。而你,只能在这个穷山沟里,跟那个资本家小姐过一辈子苦日子。”
她特意跑这一趟,就是想看顾南川后悔、嫉妒、痛哭流涕的样子。
顾南川直起腰,把斧头往木墩上一钉。
他慢慢走到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魏清芷。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倒像是在看一个小丑。
“大学?”顾南川嗤笑一声,“魏清芷,你那小学都没毕业的水平,连‘为人民服务’五个字都写不全,也配上大学?”
“你!”魏清芷被戳中痛处,脸涨得通红,“你懂什么!我有推荐信!我有觉悟!只要组织批准,我就是大学生!”
“哦,推荐信。”顾南川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语调,“是用你表哥那两瓶假茅台换的,还是用别的什么东西换的?”
魏清芷脸色瞬间煞白,像是见了鬼一样。
这件事极其隐秘,连她妈都不知道,顾南川怎么会知道?
“你你胡说八道!你这是污蔑!”魏清芷声音尖利,却透着心虚。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顾南川逼近一步,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魏清芷,我劝你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那个名额烫手,小心把你那双想攀高枝的手给烧废了。”
说完,他猛地关上了院门。
“砰”的一声,把魏清芷隔绝在外。
魏清芷站在原地,浑身发抖。
既是气的,也是怕的。
顾南川那双眼睛,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肮脏算计。
“顾南川你给我等着!等我当了大学生,第一件事就是整死你!”魏清芷咬着牙,恶狠狠地诅咒了一句,转身朝大队部跑去。
院子里,沈知意站在屋檐下,担忧地看着顾南川。
“她真的能上大学吗?”沈知意问。
在这个时代,身份的差距有时候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如果魏清芷真的当了干部,想整他们,易如反掌。
顾南川转过身,脸上的冷厉瞬间化作温和。
他走到沈知意面前,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
“放心。”顾南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爬得越高,摔得越惨。那个名额,她拿不走。”
“比起这个,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顾南川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几个草图,“这是我想的新花样。除了生肖,咱们还得做点实用的。比如这种带花纹的草帽,还有这种能装东西的小提篮。这些东西,才是真正能走进千家万户的‘爆款’。”
沈知意看着那张图,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
“这个提篮的编法有点复杂,得用双股麦秆”她喃喃自语,眼神重新变得专注。
顾南川看着她,心里有了计较。
魏清芷想靠歪门邪道上位?
那他就让她知道,在绝对的实力和正义面前,那些阴谋诡计,不过是土鸡瓦狗。
顾南川眯了眯眼。
是时候去见见这位未来的“大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