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顾南川就带着沈知意出发了。
为了避人耳目,两人特意绕了远路,从村后的山梁翻过去,直奔通往县城的土路。
沈知意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衣,头上裹着顾南川硬塞给她的蓝布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背着那个破背篓,里面装着昨晚赶制出来的十二只草编动物,上面盖着一层厚厚的野菜。
“累不累?”顾南川放慢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沈知意。
山路崎岖,她那双脚显然没走过这种路。
“不累。”沈知意摇摇头,咬牙跟上。
她知道这一趟意味着什么。
如果能卖出去,这就是他们的活路。
顾南川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拽住了她背篓的带子,帮她分担了大半的重量。
走了两个多小时,县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眼前。
这年头的县城,说是城,其实也就比镇子大点。
灰扑扑的街道,两边是低矮的砖瓦房,墙上刷着红色的标语。
路上行人大多穿着蓝灰黑三色的衣服,行色匆匆。
“我们去哪?供销社吗?”沈知意小声问。
在她印象里,买卖东西只能去供销社。
“不去供销社。”顾南川摇摇头,目光在街道两旁扫视,“供销社收东西压价太狠,而且手续麻烦,还要介绍信。咱们这点东西,进去就被剥层皮。”
“那去哪?”
“去那儿。”
顾南川抬了抬下巴,指向县城中心的一座两层小楼。
那是县招待所。
专门接待外地来出差的干部,或者是在这个特殊时期偶尔会出现的“外宾”。
沈知意吓了一跳:“那里?那里可是有警卫的”
“怕什么。”顾南川把背篓接过来背在自己身上,整理了一下衣领,“跟我走,看我不说话,你就别出声。”
他带着沈知意,没走正门,而是绕到了招待所后面的一个小巷子里。
这里是招待所食堂的后门。
此时正是备菜的时候,几个帮厨正蹲在门口择菜,一边干活一边闲聊。
顾南川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
刚才那股子冷冽的煞气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憨厚老实、却又不失机灵的模样。
他大步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生产”香烟。
这是他用家里最后一点粮票换的,肉疼,但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几位师傅,忙着呢?”
顾南川笑着凑上去,熟练地散了一圈烟。
那几个帮厨一看有烟抽,还是带把儿的,脸色顿时缓和了不少。
“你是哪个公社的?有事?”一个胖胖的大师傅接过烟,别在耳朵上,斜眼打量着顾南川。
“我是红旗公社周家村的。”顾南川满脸堆笑,“这不,村里搞了点副业,想给咱们招待所送点野味,给领导们改善改善伙食。”
“野味?”胖师傅来了兴趣,“啥野味?野鸡还是野兔?”
这年头,肉可是紧俏货,招待所虽然物资足,但野味也是难得一见。
顾南川把背篓放下来,掀开上面的野菜。
下面并没有野鸡野兔。
只有那十二只栩栩如生的草编动物。
在阳光下,金黄色的麦秆闪着光,那只领头的仙鹤更是昂首挺胸,仿佛随时要飞起来。
胖师傅愣住了。
周围几个帮厨也围了过来,一个个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啥?”
“这是咱们村老手艺人编的‘吉祥物’。”顾南川面不改色地胡扯,“这叫‘金鹤送福’,那叫‘五谷丰登’。专门用来摆在桌上、柜台上当摆设的。”
他拿起那只仙鹤,递到胖师傅手里。
“师傅您掌掌眼,这手艺,这做工。咱们招待所住的都是大领导,大人物。房间里光秃秃的也不好看,要是摆上这么个小玩意儿,既有咱们劳动人民的特色,又显得雅致,领导看着也舒心不是?”
胖师傅捏着那只草仙鹤,左看右看。
确实精细。
这玩意儿要是摆在餐厅那个大圆桌中间,或者前台柜子上,确实挺像那么回事。
“有点意思。”胖师傅点了点头,“但这东西,我们也做不了主啊。得问采购科的刘科长。”
“那劳驾您给指条路?”顾南川又递过去一根烟。
胖师傅指了指二楼的一扇窗户:“刘科长就在那屋。不过他脾气不好,你小心点。”
“得嘞,谢您!”
顾南川背起背篓,给沈知意使了个眼色。
两人刚要往楼里走,突然,巷子口传来一阵自行车的铃声。
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骑着车过来了。
车把上挂着个公文包,看起来文质彬彬。
胖师傅一看,赶紧把烟头掐了:“哎哟,刘科长来了!”
顾南川眼神一凝。
机会来了。
他没躲,反而故意往路中间迈了一步。
刘科长不得不捏了刹车,皱着眉看着挡路的顾南川:“干什么的?没长眼睛?”
顾南川不卑不亢,把那只仙鹤往刘科长面前一送。
“刘科长,送福来了。”
刘科长原本一脸不耐烦,正要发火赶人。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只草仙鹤上时,镜片后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
他是识货的人。
过两天市里要有外宾来考察,就住在他们招待所。
上头下了死命令,要有地方特色,要展现风土人情。
他正愁得头发都要掉了。
这东西
简直就是为了这次接待量身定做的!
“这东西还有多少?”刘科长的声音有些发颤。
顾南川笑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
“不多,就这一套十二生肖。而且,这是孤品。”
“开个价。”刘科长推了推眼镜,眼神变得精明起来。
站在顾南川身后的沈知意,手心里全是汗。
她紧张地看着顾南川的背影。
他会要多少?
五毛?
一块?
顾南川看着刘科长,缓缓吐出一个数字。
“十块钱。外加十斤粮票。”
嘶——
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
十块钱!
这年头一个壮劳力干一个月也才赚十几块钱。
这几根破草,他敢要十块?
沈知意腿一软,差点没站住。
他疯了吗?
刘科长的脸也沉了下来:“小同志,你这是投机倒把,漫天要价啊。”
“刘科长,话不能这么说。”顾南川神色自若,“这可不是草,这是艺术。艺术是无价的。再说了,要是外宾看了高兴,这十块钱,买的可就是您的面子,是咱们县的脸面。您说,这脸面值不值十块钱?”
刘科长死死地盯着顾南川。
顾南川毫不退让,目光坦荡。
半晌。
刘科长突然笑了。
他从兜里掏出钱包,数出十张大团结,又抽出一把粮票,拍在顾南川手里。
“好小子,有点胆色。东西我都要了!”
“以后再有这种好货,直接来找我!”
顾南川接过钱和票,揣进怀里,冲刘科长微微一点头。
“成交。”
直到走出巷子很远,沈知意还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十块钱还有十斤粮票
就这么到手了?
顾南川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一脸呆滞的沈知意,从怀里掏出一张大团结,塞进她手里。
“拿着。”
“这我不能要”沈知意手像是被烫了一下,赶紧往回推。
“这是你的分红。”顾南川一把按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纸币传过来,“沈知意,我说过,你的手是抓钱的。”
“走,带你去吃肉包子!”
顾南川拉起她的手,大步朝国营饭店走去。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
沈知意看着被他紧紧握住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