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最后一道雪脊,凛冽的风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周遭骤然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
车队如同驶入一团凝固的牛奶,眼前是望不尽的、终年不散的浓厚云雾。
这里就是“盲谷”,一个在任何地图上都了无痕迹,连卫星信号也彻底消失的禁区。
老马帮的口述传说中,只称其为“回音吃掉脚步的地方”。
林工的脸色比谷中的雾气还要苍白,他手中的专业地磁检测仪屏幕上,数据流疯狂乱窜,而那枚最原始的指南针,指针则像个醉汉般癫狂地旋转,最终无力地垂下。
“完了……地磁场彻底紊乱,我们失去了所有方向。”
一片死寂中,苏晚卿从一个古朴的丝囊中,取出一方沉甸甸的铜制罗盘。
这是她祖父留下的遗物,据说能在任何迷途中勘定心之所向。
然而,当她将罗盘托于掌心,那枚古老的指针在轻微颤动后,竟缓缓地、坚定地指向了他们来时的路。
“它在说:不该往前。”沈知节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静与担忧。
他看着苏晚卿清冷如旧的侧脸,试图劝阻这近乎自毁的执着。
苏晚卿的目光在罗盘上停留了数秒,随即,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将罗盘盖子“啪”地一声反扣合上,重新收入囊中。
“有些方向,”她的声音穿透浓雾,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得用脚去证。”
话音落下的瞬间,傅承砚已然行动。
他没有多说一个字,径直走向设备车,利落地拆解了车顶那台高精度的远程雷达。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他将复杂的模块重组,竟硬生生改装成了一台便携式的声波探测仪。
他抱着那个造型奇特的仪器,走到苏晚卿面前,语调是一贯的沉稳:“盲谷雾气密度极高,光线折射无常,但声音的传播路径相对稳定。我结合风速与岩壁回响的频率,可以推演出一条‘听音辨路’的行进方案。”他顿了顿,补充道,“每走百步,我会敲击一次岩壁,根据回声的强弱和延迟,判断前方五十米内是否存在空洞或断崖。”
“这太理论化了!”林工立刻提出质疑,“万一回声被这该死的雾气吞噬,或者产生误导性的回音,我们就是睁着眼的瞎子往悬崖下跳!”
傅承砚漆黑的眼眸对上林工的视线,平静地回答:“那就让声音更重一点。”
那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营地边缘,众人只见一个身影,独自背负着沉重的沙袋,在最危险的一段崖壁小径上沉默地往返。
他每走一步都重重落下,用身体最原始的方式,测试着每一寸冻土的承压极限。
月光偶尔穿透雾霭,照见他伏在地上,用一把小小的刻刀,在坚硬的地面上刻下一道道细微的暗纹。
只有苏晚卿认得,那是她幼时教他辨别不同水质时,用以标记泉眼的茶道暗语。
每一道纹路,都代表着一处安全、可落脚的坚实地面。
他用一夜的筋疲力尽,为她铺出了一条只有她能看懂的、用生命勘探出的路。
第二日,队伍启程。
苏晚卿走在最前,手中一根细长的竹杖点地,发出“笃”的轻响。
几乎就在同时,她身后十步开外,便会传来一声沉稳而用力的敲击岩壁声。
一轻一重,一前一后,两种声音的节奏竟如同一人的呼吸与心跳,严丝合缝,仿佛有一条无形的丝线,将两人牢牢牵引。
队伍在诡异的寂静与规律的声响中前行。
行至一处被冰雪覆盖的狭窄冰桥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苏晚卿脚下的冰层骤然断裂,整个人向下陷去!
“苏小姐!”阿墨的惊呼尚未出口,一道黑影已如离弦之箭般破空而至!
傅承砚在变故发生的瞬间,已将手中缠满粗麻绳的特种钢钎,用尽全力掷出。
“锵!”钢钎尖端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精准无比地卡入裂缝边缘最坚固的岩石缝隙中,瞬间构成了一个稳固的支点。
苏晚卿反应同样快到极致,她借着下坠的力道,手腕一翻,竹杖缠住麻绳,腰腹用力,整个人如一只轻盈的雨燕,翻身跃上坚实的地面。
整个过程不过电光石火,惊心动魄。
她站稳后,目光与不远处的傅承砚在空中相撞。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还未褪去的惊惧与后怕。
然而,只一瞬,他便迅速移开视线,仿佛多看一秒都是僭越。
他只是压低了声音,用一种纯粹汇报工作的口吻道:“三点钟方向,有实土。”
“嗯。”苏晚卿淡淡点头,转身,提起竹杖,继续前行。
没有一句感谢,没有片刻停留。
因为他知道,这沉默的转身与继续前行,便是她如今能给予的、最高规格的信任。
深夜,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扎营。
诡异的气氛开始发酵,一名年轻的学员突然眼神涣散,口中喃喃自语,反复重复着:“有人在拉我……别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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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节立刻判断是高海拔引发的缺氧性幻觉。
苏晚卿取出一撮自己调配的安神香,在营地中央焚起。
淡雅的香气弥漫开来,学员的情绪渐渐平复。
然而,当苏晚卿看向香炉时,瞳孔却微微一缩。
那袅袅升起的香灰,落在石板上,竟诡异地拼凑出了一个残缺的“退”字。
她凝视着那个字,良久,忽然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向营地边缘一处早已干涸的枯潭。
一道身影默默跟了出来。
就在苏晚卿即将俯身,似乎想从潭底仅存的些许积水中取水时,傅承砚在她身后,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轻声开口:“三年前你流产那晚,在病房里,你也是这样盯着窗户上的雨痕,一动不动。”
他的声音没有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被尘封已久的事实。
苏晚卿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滞。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比潭底的寒冰还要冷:“你说过,我的眼泪是算计。”
傅承砚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被雾气吞噬,声音沙哑:“现在我知道,真正算计的人,不会在无人的深夜,一个人烧掉那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
风声呜咽,掠过四周的枯枝,像极了压抑的哭声。
苏晚卿沉默了片刻,最终,她还是舀起了一瓢刺骨的寒水,却不是为了饮用,而是转身,决绝地浇熄了那炉仍在燃烧、并试图劝退她的安神香。
翌日,队伍进入盲谷最核心的区域。
浓雾稠得像化不开的墨,能见度不足五米。
苏晚卿下达了最匪夷所思的命令:“全体蒙上眼睛,用绳索依次连接,仅凭声音前进。”
所有人都照做了。
他们将命运,交付给了那个在前方十步之外,如节拍器般敲击岩壁的男人。
傅承砚每走三步,便敲击一次。那声音,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一次敲击的信号,延迟了整整数秒。
队伍最前方的苏晚卿几乎是本能地停下脚步,一把扯下了眼罩——
浓雾中,她看到傅承砚正用自己的后背和肩膀,死死抵住一块从山壁上悄然滑落的巨大石板。
他双臂的青筋虬结暴起,额上冷汗淋漓,却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为了不惊扰身后信任着他的队伍。
卿没有上前,没有惊呼。
她只是将手中的竹杖,狠狠插入脚边的冻土,发出“叩!叩!”两声短促而有力的叩响。
那是茶道中,“水沸,可沏”的信号。
听到声音的傅承砚立刻会意,他瞬间调整身体的发力角度,利用一个杠杆原理,将石板的力道卸向另一侧。
只听“轰”的一声闷响,石板擦着他的身体滑入深渊。
危机解除,他喘息了片刻,便继续敲响了前进的信号。
整段路程,再无意外。无人摘下眼罩,无人发出一句言语。
直到黄昏时分,那纠缠不休的雾气,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巨剪裁开,骤然散去。
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残破的石碑,赫然矗立在山谷的出口。
碑上,是两个风霜侵蚀的古字:“烬归”。
而在那两个字的字缝间,竟爬满了坚韧翠绿的银霜藤——正是当年,她以为此生再不会回来时,亲手种下的品种。
苏晚卿的指尖轻轻抚过冰冷的碑文,忽觉背后有熟悉的气息靠近。
傅承砚递来一只朴拙的陶罐,里面盛着从之前那七处埋下茶牌之地,收集来的不同颜色的土壤混合物。
“你说过,”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真正的烬归堂,不在某一处固定的地方,而在行走本身。”
她接过那沉甸甸的罐子,轻轻放在了石碑前。
转身的瞬间,一片晶莹的雪花,悠悠然落在她的肩头。
她抬眼望去,才发现这山谷的尽头,竟开始飘起了细雪。
而他的脚印,不知何时起,已经不再是一前一后,而是与她的,并列延伸向远方。
远处,连绵的雪峰倒映在开始融冰的湖面,像一封积压了万年、却始终未曾拆封的情书,静美得让人心折。
然而,当苏晚卿深深吸入一口气时,却发觉这片区域的空气,纯净到了一种极致,极致到……连风吹过耳畔的声音,都开始变得微弱、失真。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归于绝对的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