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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茶凉了,心才开始热(1 / 1)

高原的脸,说变就变。

不过半小时,天际线那抹沉重的铅云便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吞噬了整片天空。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不,那已不是雨,而是夹杂着碎冰的冻雨,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窗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

车队被迫在山腰一处废弃的驿站停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地图上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气温以惊人的速度骤降,很快便跌破冰点。

车内的暖气系统在这种极端环境下显得杯水车薪,寒意如无形的毒蛇,从门窗的每一丝缝隙钻入,缠绕上每个人的骨骼。

随行的孩子们开始因为寒冷而哭闹,大人们的脸上也浮现出不安与焦虑。

穿着冲锋衣的林工搓着手,哈出一口白气,对帐篷内的众人宣布了坏消息:“发电机负荷过大,取暖设备只能优先供应老人和孩子的帐篷,其他人……只能多盖点东西扛一扛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

温嫕作为临床心理学博士,敏锐地察觉到团队中蔓延的负面情绪。

她找到正在清点物资的苏晚卿,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晚卿,这种环境下,人的心理防线很脆弱。我建议取消明早的户外茶会,集中精力做好保暖和安抚工作,避免出现群体性情绪波动。”

苏晚卿正在用一块干燥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个古朴的陶罐。

听到温嫕的话,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清冷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异常镇定:“阿墨。”

一直沉默守在一旁的阿墨立刻上前一步:“苏老师。”

“去把车里那饼八零年的熟普取出来。”苏晚卿抬起眼,眸光在昏暗的灯光下清亮如寒星,“再通知下去,半小时后,所有还能动的人,都来中央营地。”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外呼啸的风雪,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越是冷的时候,越要让人记得什么是暖。”

温嫕愣住了,她看着苏晚卿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要做的,不是取消茶会,而是要用一场最滚烫的茶事,来对抗这来自天地的酷寒与人心的冰冷。

驿站外,一道颀长的身影如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塑,正迎着风雪,加固每一个帐篷的防风绳。

傅承砚的动作精准而高效,他每走一步,都会用脚踩实地面的积雪,防止有人滑倒。

他没有靠近中央营地那片温暖的灯火,而是固执地守在外围,成了抵御风雪的第一道,也是最沉默的一道人墙。

每隔一个小时,他都会走到临时搭建的几个火塘边,徒手添上新的木柴,仔细检查火势。

飞溅的火星烫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恍若未觉。

那双曾执掌千亿帝国、签署无数决定别人生死的文件的大手,此刻被冻得青紫,指节僵硬,却依旧固执地做着最原始、最粗重的活计。

他不肯进任何一间帐篷,仿佛只有这刺骨的严寒,才能让他清醒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才能稍稍抵消心中那噬骨的悔恨。

中央营地里,巨大的铁锅架在最旺的火塘上,苏晚卿亲自守在灶边。

那饼珍藏了数十年的陈年熟普,在沸水中翻滚,散发出醇厚而温暖的枣香与木香,奇迹般地压过了风雪的呼号,化作一缕缕暖流,钻入每个人的鼻息。

她亲自掌勺,将一碗碗滚烫的红褐色茶汤,分发到每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人手中。

那温热的陶碗传递到掌心,仿佛一股生命的热流瞬间注入四肢百骸。

人们捧着茶碗,小口啜饮,原本写满焦虑的脸庞,在蒸腾的热气中,渐渐舒展开来。

凌晨三点,风雪渐小,但气温也降到了最低。

苏晚卿将最后一批熬好的茶汤分派完毕,自己却一口未喝。

她披上一件厚实的斗篷,习惯性地巡视营地。

当她走到堆放备用柴火的后勤区时,脚步蓦然一顿。

昏暗的火光下,傅承砚蜷缩在一堆干硬的柴火旁,似乎是累极了,竟靠着柴堆睡着了。

他高大的身躯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浓密的睫毛和宽厚的肩膀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霜雪,让他看起来像一座即将被冰封的石像。

苏晚卿静静地站了片刻。

她想起三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夜,她因胃痛蜷在沙发上,他从书房出来,面无表情地丢给她一个热水袋,转身就走,连一句多余的问候都没有。

那时的他,和眼前的他,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又像是隔了万水千山。

心中某处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刺了一下。

她缓缓走上前,无声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还带着体温的羊绒披风,动作极轻地,覆盖在他冰冷的肩头。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停留,转身便欲离去。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傅承砚猛然惊醒!

长久以来的警惕让他即便在睡梦中也保持着一丝戒备。

他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那片温暖的来源,沙哑的嗓音带着梦中的惊惧与恐慌,脱口而出:“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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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字,撕裂了夜的寂静。

话音未落,他便彻底清醒过来。

当看清眼前之人是苏晚卿时,他眼中那瞬间的脆弱与乞求,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只剩下狼狈与无措。

他闪电般松开手,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低下头,声音艰涩地改口:“……夜里风大,您保重。”

他的耳朵,在霜雪的映衬下,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苏晚-卿看着他通红的耳尖,看着他那副想靠近又不敢,想挽留又拼命压抑的卑微模样,清冷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复杂情绪。

她没有回应他的关心,也没有理会他刚才的失态,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茶锅,用一种吩咐下属的口吻说道:“茶锅快干了,加水。”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清瘦的背影很快融入夜色之中。

傅承砚僵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自己空荡荡的手心。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披风上清冽的茶香与一丝转瞬即逝的温暖。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股寒冷的空气与那丝虚幻的暖意一并吸入肺腑,然后站起身,默默走向那口需要加水的茶锅。

他不知道,在他转身之后,苏晚卿的背影在黑暗中停顿了一秒,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嘴角极轻极轻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弧度,微小得如同一粒尘埃,却真实存在过。

次日天明,风雪停歇,天空一片澄澈的蔚蓝。

在众人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时,苏晚卿却宣布,茶会如期举行。

她在雪后初晴的空地上,设下了一方奇异的“冷泡席”。

没有泥炉,没有沸水。

她取来晶莹剔透的玻璃壶,放入茶叶,然后,竟命人取来昨夜凝结的、最干净的冰块,投入壶中,让茶叶在零度的冰水里,静静浸润。

学员们大为不解,窃窃私语。

苏晚卿将玻璃壶置于阳光之下,看着茶叶在冰水中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速度,缓慢地、艰难地舒展。

她清越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后天地间响起:“有些滋味,非猛火急攻不可得;而另一些滋味,却需要极致的安静与漫长的等待。急不得。就像有些人,伤透了,也不能逼着他立刻原谅。”

她的话,仿佛是对着所有人说,又仿佛只是说给某一个人听。

温嫕在一旁做着记录,笔尖微微一顿。

她下意识地看向远处,只见傅承砚独自站在一片巨大的岩石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头被逐出族群的孤狼。

他没有靠近,却一动不动地盯着苏晚卿手中那只玻璃壶,深邃的目光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玻璃看穿。

温嫕知道,他看的不只是茶叶,更是自己沉浮其中、等待宣判的命运。

午后,一位当地的老牧民赶着羊群路过,他手中捧着一只摔得变了形的铜壶,满脸焦急地前来求助,说这是他过世的阿妈留下的唯一念想。

阿墨拿来工具,尝试用现代的焊接技术修复,却因铜壶过于老旧脆弱而屡屡失败。

正当众人束手无策之际,苏晚卿却让阿墨取来一些昨夜剩下的茶灰,又从随身的药箱里找出几块天然的胶脂。

她将茶灰与胶脂以特定的比例调和,用文火熬成一种黑色的黏稠物,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填补在铜壶的裂口处。

这正是早已失传的古法“茶锢术”,以茶之精魄,补器物之残缺。

傅承砚在不远处默默地看完了全过程,一言不发。

当天晚上,他没有去休息,而是独自一人,用白天苏晚卿用剩的茶渣,混合着从松树上刮下的树脂,笨拙地模仿着她的手法,将临时茶棚一处被风雪刮坏的檐角,仔仔细细地修补好。

第二日清晨,冰雪消融。

第一滴汇聚在檐角的露水,顺着他修补过的地方,精准无误地,滴落进苏晚卿晨起置于檐下接取“无根水”的一只天青色瓷碗中。

“叮”的一声轻响,清脆如钟鸣。

温嫕将这几日的观察,整理成一份阶段性报告,私下交给了阿墨。

她推了推眼镜,轻声说出自己的结论:“我发现一个有趣的模式。苏老师每次拒绝傅先生的靠近,看似决绝,但之后总会给他留下一件需要他完成的任务——修灶、筑路、补檐……这些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非语言的邀请。她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教他如何用劳动代替纠缠,用服务代替索取,用一种全新的、更平等的方式,重新学习如何去爱。”

阿墨听完,沉默了良久。

他看着远处那个正在检查路况的男人,低声回应:“所以他才会心甘情愿地做这些最低微的事。因为他终于明白,他亲手夯实的每一块砖,都比他曾经随手送出的那些钻石,更接近一颗真心。”

高原的寒潮终于彻底消退,启程的日子到了。

临行前,苏晚卿召集了所有人,宣布了一项新的修行:“从现在起,我们将进行为期七日的‘断联’。所有成员必须关闭一切通讯设备,全程禁语,仅凭手势、眼神与最原始的笔谈交流。我们要学的,是在没有语言的粉饰后,如何更真实地感受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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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布完毕,她的目光越过人群,第一次主动地、笔直地落在了傅承砚身上。

“你也参加。”

不是询问,是通知。

傅承砚对上她的视线,没有丝毫犹豫,郑重地、缓缓地点了点头。

第七日的黄昏,当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在山巅,车队停在了一处开阔的河谷。

众人围坐在熊熊的篝火旁,进行着这场无声修行的最终分享。

轮到傅承砚时,他没有比划任何手势。

他站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苏晚卿。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厚厚的、用牛皮纸做封面的图册,双手捧着,递到她面前。

苏晚卿接过,翻开。

里面没有一个字,全是傅承砚亲手绘制的图纸。

从云坪村到这座河谷,沿途经过的每一个村落,每一片废墟,他都用工程师般精准的笔触,详细地标注了水源分布、地质结构、土壤状况,并附上了极具可行性的重建建议与资源对接方案。

她一页一页地翻过,指尖拂过那些熟悉的线条,心中一片沉静。

当她翻到最后一页时,手指猛然顿住。

那一页,赫然是她一手创办的“烬归堂”未来十年的发展规划图,从茶园生态链的构建,到茶文化公益基金的设立,再到海外文化交流中心的选址……每一个细节都深思熟虑,宏大而周密,远超她自己目前的构想。

而在署名的那一栏,却是空白一片。

苏晚-卿缓缓合上图册,抬起眼,看向面前的男人。

这是七天以来,他第一次敢于如此长久地、不闪不避地与她对视。

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映出她清冷的面容。

他没有开口,只是对着她,极其轻微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意思是:不必现在回答。

那一刻,篝火噼啪作响,暖黄的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身后的草地上。

这一次,那两道影子,终于不再一前一后,一追一逃。

它们安静地、并列而坐。

就在这难得的静谧之中,负责探路的阿墨匆匆从前方返回,他走到苏晚卿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苏老师,前面就是我们此行的最后一站了。当地向导说,那座镇子,叫‘望川’。”

“三个月后,随着上游水库的建成蓄水,它将和它所有的历史一起,永沉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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