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在席面上凝成晶莹的珠,又在第一缕晨曦中悄然蒸发,只留下那两个字,笔锋清润,仿佛带着一夜星辰的凉意。
苏晚卿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三秒,没有惊,亦无喜,只是淡然地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抹去那道水痕。
七日已过。
一个轮回的终结,亦是另一个轮回的开端。
这七日,新园静得如同世间在此停摆。
苏晚卿依旧每日烹茶、莳花、静坐,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归行茶席”从未发生。
直到第七日清晨。
“阿墨,”她站在“见山”茶室的廊下,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把南墙拆了。”
守在园中的阿墨一怔,却未问缘由,只低声应道:“是。”
匠人很快进场,没有尘土飞扬的粗暴,只有小心翼翼的解构。
那面曾隔开室内与天地的厚重南墙,被一寸寸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整面从屋檐垂落至地面的巨大竹帘,细密的竹丝在晨风中簌簌作响,将远山近水的光影筛成流动的诗篇。
“见山”,终于见了山。
苏晚卿亲自将那张承载了太多记忆的茶案,从室内移至檐下新辟的空地。
她素手一挥,弟子们便心领神会,迅速在案前左右布设开六方小席,每一席的坐垫、茶具皆摆放得一丝不苟。
一切就绪,她却未邀一人。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雨丝如针,斜斜织入竹帘,润湿了案角的青苔。
苏晚卿从随身携带的布包中,取出了那只曾映出过双影的素盏。
她将盏置于主位,凝视着空盏,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对手对弈。
“你说愿意了,”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那便不必再躲。”
话音落下的瞬间,风起。
不是微风,而是一股自山谷深处盘旋而上的气流,猛地卷起了那面巨大的竹帘!
竹帘被高高掀起,如同一道开启的帷幕。
远处,蜿蜒的山道尽头,六道身影,正迎着微雨,缓缓走来。
他们是沈知节,是温嫕,是阿墨,是林工,以及另外两位故人。
无人接到通知,无人提前约定,他们却在同一个时刻,被一种无形的默契牵引,感知到——该来了。
沈知节是最后一个抵达的,他看起来有些狼狈,衣角还沾着泥点。
就在两小时前,他的车在前往茶园的途中,被一个抱着高烧惊厥孩子的女人拦下。
情况危急,他当即将孩子抱上车,掉头驶向最近的诊所。
救治耗费了近两个小时,他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几乎已经放弃了这场未知的邀约。
就在他准备给阿墨发个信息致歉时,异变陡生。
车后座那个特制的恒温保温箱里,那几株由他亲手培育的珍稀药苗,叶片竟无风自动,齐刷刷地持续指向东南方向——茶园所在的方向。
他愣住了。
更让他心脏猛地一缩的是,原本关闭的车载导航系统,竟自动亮起,屏幕上规划出一条他从未走过的乡间小路。
紧接着,一个低沉、冷静,熟悉到让他指尖发麻的男声,从音响中清晰传来:
“绕行三公里,桥下积水已退。”
那不是冰冷的电子合成音,那是傅承砚惯有的、不容置喙的语调。
沈知节怔然地握着方向盘,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犹豫,驱车转向那条小路。
当他终于赶到,在属于自己的席前静坐下来时,茶席将启。
他没有解释迟到的缘由,只是沉默地从怀中取出一株刚刚绽放出第一朵花苞的安神引幼苗,轻轻置于席角。
那花苞迎着风雨,微微颤动,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阿墨来得更早。
他怀中揣着一只昨夜新烧的小盏,是与主位那只素盏同根同源的“兄弟”。
他途经古渡口,却发现平日清澈的江面被异常浓重的大雾笼罩,能见度不足五米,所有舟船都已停航。
就在他以为今日无法渡江,准备折返之时,怀中的素盏猛地传来一阵滚烫。
他急忙取出,只见素白釉面上那几道幽蓝的纹路,竟像活过来一般,缓缓流动,最终汇成一枚指针,指向对岸江雾最深处的一块礁石。
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他。
他没有丝毫犹豫,踏着湿滑的青石板,一步迈入那片白茫茫的雾气中。
奇迹发生了。
他的脚下,原本沉于水下的方石竟一块块自发浮出水面,在他身前铺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石径,蜿蜒着伸向对岸。
他依循着那条石径,踏雾而行,如履平地。
当他双脚踏上对岸的土地,身后浓雾豁然散开,云开日出。
他回头望去,江心只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其弧度,像极了一只温柔的手掌,正向上托举着茶盏。
阿墨抚摸着怀中尚有余温的素盏,低声呢喃:“先生……你连路都替我铺好了。”
林工是带着满身泥土和困惑来的。
他本在带队抢修因前几日暴雨而损毁的生态廊桥,却接到了阿墨转达的一道匪夷所思的指令:暂停施工,前往茶席。
直到他抵达现场,看到那张茶案不偏不倚,正设于廊桥中央那道狰狞的断裂处时,他才如遭雷击,猛然醒悟。
这处断裂点的地质极其松软,按照常规方案,必须用大型机械灌浆加固,至少耗时三个月。
但昨夜,他手下的监测员曾向他报告过一个无法解释的现象:断层两侧地下的兰根网络,集体释放出微量热能,并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交错生长,已经在断口两侧形成了天然的、深达数十米的锚固结构!
他当即通过对讲机下达了新的指令:“撤除所有钢筋支架!改用柔性藤编模板,顺着根脉的走向进行填充!”
这是一个颠覆工程学常识的决定。
而就在他抵达茶席前一刻,廊桥完工。
柔韧的藤条与活性的根脉完美结合,苔藓几乎是瞬间就在桥面上蔓延开来,最终竟自发拼出了两个模糊的字迹——通行。
林工立于廊桥边,看着席间那道清冷的身影,喃喃自语:“原来人心动了,这地基……也就稳了。”
温嫕到场前,刚刚完成了一场长达六小时的、针对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的紧急心理干预。
她疲惫不堪,几乎要在车里睡去,连赴约的力气都没有。
她在车内闭目调息,试图让自己恢复一些精神。
就在她意识将沉未沉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一声极轻的问候。
“早安。”
那声音温柔而近,带着熟悉的磁性,熟悉到让她指尖猛地一阵发颤。
她豁然睁眼,车内空无一人。
但后视镜的倒影里,似乎有一抹天水碧色的衣角一闪而逝,与苏晚卿今日的穿着如出一辙。
她立刻调取了随身佩戴的微型环境记录仪。
回放的画面一片空白,唯有音频波形图上,清晰地显示出一段持续08秒的低频震动。
她将这段音频导入声纹数据库进行比对。
匹配对象:傅承砚。
她最终还是走入了茶席,在她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然后,将那枚小小的录音笔,轻轻放在了桌上,如同在法庭上,交付一份无法辩驳的证词。
茶过三巡,雨渐停。
苏晚卿终于起身,从席后取出一个古朴的陶罐。
当着众人的面,她开启了那罐封存已久的、来自气象站的特制炭块。
那是傅承砚当年用来监测空气,却被她偷偷收藏起来的。
她将一把漆黑的炭灰,缓缓倾入席心的红泥小炉。
就在炭灰与炉火接触的刹那,原本温吞的火光骤然暴涨,一道青烟冲天而起,却在半空中凝而不散,最终在众人眼前,勾勒出一道虚幻的、仅有轮廓的门。
苏晚卿看了一眼席间的众人,没有言语,只是迈步,径直穿过了那道烟影之门。
她立于门外三步之地,回身,望向依旧坐在席间的沈知节、阿墨等人,目光清澈而坚定。
“从今往后,我不再设席等谁归来——”
她的声音,在山风中传得很远。
“我要走到哪里,就把家带到哪里。”
话音落,那道烟门缓缓向内闭合,最终化作一缕轻烟,消散无踪。
余烬如漫天星辰,飘飘扬扬,落入茶炉,再无痕迹。
而茶席正中,那只一直静默的素盏里,清水再次泛起了那心跳般的、永不停歇的涟漪。
众人皆已起身,准备离去。
苏晚卿却叫住了沈知节。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精心包裹的方块,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沈知节接过,入手微沉,能感到里面是碾碎的粉末。
“茶。”苏晚卿淡淡道,“只是用了些特殊的法子炮制。”
沈知节没有多问,只是将纸包凑到鼻尖,想嗅其香。
然而,他闻到的,却不是任何一种他所熟悉的茶香。
那是一种……气味。
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仿佛能瞬间抚平一切焦躁、剥离所有杂念,将纷乱的意识强制性归于最深沉原点的……绝对宁静。
他指尖一紧,身为顶尖医者的直觉,让他瞬间意识到,他手中的,可能不仅仅是一包茶。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改变神经医学领域的——介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