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源自骨髓的寒意,与季节无关,更像是某种亘古不变的规则被打破前,最细微的征兆。
阿墨猛地站定,目光如电,射向祠堂紧闭的重门。
一切如常,朱漆门环,铜钉古朴,门缝严丝合缝,昨夜他亲手落下的那把黄铜大锁,在晨曦微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可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却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感知。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推开沉重的门扉,一股浓郁而奇特的香灰气息扑面而来,不是陈旧的积灰味,而是新燃尽的檀香,带着一种刚刚冷却的、干燥的暖意。
阿墨的心脏漏跳一拍,瞳孔骤然收缩。
祠堂正中,傅家历代祖先的牌位森然林立,唯有最偏僻、最不起眼的那个角落,那个本该空置,却被他私心供奉了傅承砚牌位的神龛前,景象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那只他每日擦拭,却从未点过香的饕餮纹三足小香炉里,此刻竟盛满了细腻如雪的新灰!
灰烬之上,三支香的残根整整齐齐地插立着,根部焦黑,分明是刚刚燃尽不久的模样!
这不可能!
祠堂的钥匙只有他一人持有,门窗皆由内反锁,昨夜狂风大作,他特意检查过,绝无半点疏漏。
谁能进来?
谁又会在这无人问津的角落,为这个甚至未被傅家正式承认的牌位,上这样一炷香?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阿墨强压下心头的骇浪,冲到监控室,调出昨夜祠堂门口的录像。
画面一帧一帧地回放,风声呼啸,树影摇曳,除了他自己锁门离去的身影,再无半个活人。
他死死盯着屏幕,不放过任何一个像素点。
就在他快要放弃,以为是自己精神错乱时,画面在凌晨三点零三分的时刻,出现了一丝极其诡异的扭曲。
一道模糊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淡蓝色雾气,仿佛从地底渗出,轻飘飘地、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厚重的门槛,一闪而逝。
整个过程不足半秒,快到像是摄像头的噪点。
他立刻切换到红外热成像模式,那个时间点,门口的温度没有任何变化。
不是活物,也不是任何已知的能量体。
阿墨只觉得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衣衫。
他跌跌撞撞地跑回祠堂,颤抖着手,用一把小小的竹勺,将那炉香灰轻轻拨开。
就在勺子触碰到炉底的瞬间,那蓬松的灰烬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自行流动、排列,竟在光滑的炉底形成了一幅奇异的图案——是几组清晰的数字与符号,俨然是一份草药的配方比例!
他定睛一看,脑中“嗡”的一声炸开。
那是“安神引”的古方,傅承砚生前研究过,但因其中几味药材配比极其凶险,始终未能完善。
而此刻炉底呈现的,竟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堪称完美的改良配比!
阿墨没有清除香灰,他怔怔地看了许久,最终,只是重新点燃了一炷清香,默默地插在了香炉的一角,没有祭拜,也不提名姓。
这成了他新的习惯,每日一炷,仿佛在回应某个无声的存在。
奇事并未就此结束。
数日后,山下村庄的村民开始陆续上山。
他们不进祠堂正殿,也不叩拜傅家先祖,而是径直走到这个偏僻的角落,将手中的东西轻轻放下。
有清晨带着露水的野山菊,有用粗布包裹的当季新茶,甚至还有一个五六岁孩子用蜡笔画的画,画上是一个穿着蓝衣服、面目模糊的高大男人,旁边用稚嫩的笔迹写着:“谢谢医生叔叔。”
他们放下东西,便悄然离去,全程没有一句话,仿佛在遵循一个心照不宣的仪式。
阿墨没有阻止。
他在烬归堂的日志簿上,翻开了新的一页,郑重写下:“供奉者不知其所供,恰如爱本不必知其名。”
同一时间,数百里外的偏远山区,沈知节的巡诊车队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困在了半路。
他领着几个年轻医生躲进一间早已废弃的村卫生室。
在漏雨的墙角,他发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饼干盒,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大字:“救命药”。
他好奇地打开,里面是一包包用油纸裹好的自制冲剂,散发着草药和陈皮混合的清香。
旁边还有一张被水汽浸得模糊的字条:“每年春分换新,蓝衣医生保佑全村平安。”
沈知节心头一动,向同行的当地向导询问。
向导告诉他,这个习俗已经传了快二十年了。
据说二十年前村里爆发过一场凶险的春疫,危急关头,一个穿着蓝衣服的年轻医生路过,用自制的药粉救了全村老小,之后便再也没人见过他。
从那以后,村民们就自发地供奉起这个“救命药”,一代传一代。
沈知节取出一点药粉,捻了捻,放在鼻尖轻嗅。
配方粗糙,但核心的几味药,竟与他最新改良的“宁神露”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没有说破那个“蓝衣医生”可能就是谁,也没有戳穿这个朴素的信仰。
临走前,他将自己带来的一批高效改良药粉,悄悄替换了铁盒里的旧药,并在盒底,用一张防水塑膜压了一行字:“药要常新,人才能活长久。”
车队离开村子那天,当他发动汽车时,却发现后视镜上挂着一把被精心晒干的素心兰,在风中微微摇曳,幽香暗传。
苏晚卿的脚步,停在烬归堂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
她发现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悬挂着一只小巧的陶制饰品。
那样式,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她当年在听松桥畔失手打碎的“烬生盏”。
这些微缩版的“烬生盏”形态各异,有的粗糙,有的精致,显然都出自村民的手工捏制,釉色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走进一家售卖土产的小店,忍不住开口询问。
一个正在纳鞋底的老妇人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一个淳朴的笑:“姑娘外地来的吧?这是我们这儿的镇物,镇邪祟,保平安。听老辈人说,有个穿蓝衣服的神仙,就住在这片地里头,用这盏子镇着呢。”
苏晚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微麻,却不疼。
她没有纠正,只是沉默地从一堆陶饰中,挑了一只最小的,釉色最接近记忆中那只的,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随身的布囊。
当晚,她借宿在村中一户农家。
夜半时分,她在梦中,竟清晰地听见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默诵着《茶疗手记·总纲》,那韵律,那停顿,分毫不差。
她猛然惊醒,睁开眼,窗外月华如水。
她下意识地望向院中,只见月光下,那几株主人家随意种下的兰花,叶片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排列组合,在地面投下的影子里,构成了一行清晰的小字:
“你主方,我监制。”
苏晚卿久久地凝视着那行字,直到晨风吹过,兰叶摇曳,字迹散乱。
她缓缓起身,取出一支随身携带的线香,在窗前点燃。
她没有朝任何方向叩拜,只是将那枚小小的“烬生盏”陶饰,从布囊中取出,静静地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任由它承接风雨,沐浴日光。
而另一边,“光引道”的维护工程正在林工的主持下进行。
他发现其中一段途经西南山脊的石英岩层,到了夜间会持续发出微光,这本是正常现象,但近来光芒的强度却远超以往,甚至无需仪器就能肉眼看见。
地质专家前来检测,却查不出任何辐射或化学成分异常。
林工不信邪,带着干粮和水,独自在山顶蹲守了三夜。
终于,在第三夜的子时,他用高感光相机拍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画面:一道道幽蓝色的光芒,如同地底的血管,沿着石英矿脉缓缓流动,而它们最终汇集的终点,竟是烬归堂祠堂的正下方地基!
他立刻带人对终点区域进行浅层开掘。
不到三米深,他们挖出了一块巨大的、通体温润的石板。
石板表面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迹,天然形成的纹理,却鬼斧神工般构成了一幅剪影——一个高挑清瘦的女子,与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并肩而立,正低头看着手中的一卷书册。
当他们翻过石板,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在石板背面,刻着一行极细小的字,笔锋凌厉,入石三分:
“承砚监制,晚卿主方。”
那字体,与三年前傅承砚为“根系计划”亲手所刻的树脂碑铭文,一模一样!
可地质学家对石材的年代测定结果却显示,这是一块形成于数千年前的古岩。
林工沉默了良久,最终下令:“原地回填,一个字都不许外传。”
他亲自在旁边立下一块新的石碑,上面只刻了十个字:“此处有光,因人心亮。”
日内瓦,温嫕正在为她的新书《无声春信》撰写最后的结语。
连续数日,她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是一座无名祠堂,香火缭绕,却空无一人,只有两个蒲团,一旧一新,静静地对着牌位。
她凭着梦中清晰的路径,竟真的在烬归堂外围的密林深处,找到了那间与梦中一模一样的小庙。
门匾空白,里面也确实只有两只蒲团。
她走进去,在那只崭新的蒲团上静坐了半日。
离去时,她从随身的笔记本里取出一片早已风干的兰叶标本,轻轻放在了两个蒲团之间。
三日后,她收到了委托当地村民拍来的照片:那片兰叶仍在原处,但它的周围,却多出了数十支被点燃的白色蜡烛,烛光摇曳,将小小的庙宇映得温暖而明亮。
温嫕提笔,在书的末尾,添上了最后一句:
“真正的纪念,是从忘记名字开始的。”
秋分之夜,阴阳相半。
阿墨照例在祠堂值夜。
子时刚过,他忽然感觉周遭的空气燥热起来,一股莫名的暖流在祠堂内涌动。
他下意识地看向傅承砚的牌位,只见那块冰冷的紫檀木牌位,竟隐隐散发出玉石般温润的光泽。
他大着胆子上前,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牌位。
入手处,竟如握暖玉,温热,甚至能感觉到轻微的脉动。
他骇然后退,凝神望去。
只见傅承砚名讳上方的空间,渐渐浮现出一层薄薄的雾气,雾气翻涌、凝聚,最终化作了两个古朴的篆字:
“知否?”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西北戈壁,苏晚卿正在为一名患有严重失语症的儿童施展茶疗。
当她的指尖轻触到孩子纤细的腕脉,准备以茶气引导其心神时,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一句她从未学过、甚至闻所未闻的古老方诀,竟脱口而出:
“以心为引,气走三经,魂归魄定,言出自清……”
那正是《茶疗手-记》中早已失传的“启言篇”开篇总纲!
苏晚卿的动作猛然一顿,孩子却在听到这句口诀的瞬间,紧闭的双眼微微颤动,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了几个月来第一个模糊的音节。
苏晚卿怔住了。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无垠的星空,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座遥远的祠堂,看到那块发热的牌位。
良久,她紧抿的唇角,终于绽开一抹如释重负的浅笑,轻声,却无比清晰地说道:
“我知道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风穿林海,远在烬归堂的祠堂内,那炉阿墨日日添上的清香,骤然爆出一簇明亮的火星,香火鼎盛,烟气冲天。
而牌位上那“知否”二字,也似完成了使命,悄然散去,化作一缕青烟,融入了沉沉的夜空。
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那份跨越生死的共鸣,已如种子般深植于心。
深秋,苏晚卿收拾行囊,准备离开暂居的西北。
在整理那些泛黄的书册时,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从一本旧词典中滑落出来。
信封早已泛黄,边角磨损,邮戳的日期显示是三年前。
寄信人是阿墨。
她这才想起,这是当年她决绝离开后,阿墨寄来的。
那时她心如死灰,不愿再与过去有任何牵连,便将这封未拆的信,随手塞进了书里,一忘就是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