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静默一秒后,彻底引爆。
无数记者像是被惊雷劈中的鱼群,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扛着长枪短炮冲向台前,想要捕捉苏晚卿脸上哪怕一丝一毫的表情。
闪光灯汇成的光海,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影吞没。
然而,苏晚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光影明灭,她的眼神穿透了沸腾的人群,掠过脸色铁青、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周景渊,最终,落在了贵宾席后排,几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坐着几位老人,衣着朴素,满面风霜,与周遭的衣香鬓影格格不入。
其中一位,是拄着拐杖、满头银发的陈阿婆,潮州工夫茶的非遗传承人。
她身边的年轻人,是千里迢迢从西南深山赶来的岩罕,他的族人世代守护着那片千年古树茶林。
还有更多,来自五湖四海,身怀绝技却濒临失传的匠人。
他们是苏晚卿请来的,是这场“一盏山河”真正的“贵宾”。
此刻,他们的眼中没有贪婪,没有震惊,只有浑浊的泪光,和一种被理解、被尊重的、深沉的感动。
“各位,”苏晚卿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奇迹般地压下了所有喧嚣,“《苏氏茶经》的‘归一’,并非终点。”
她转身,向着后台伸出手。
悠远的古琴声起,两名身着传统服饰的助理,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口巨大的、古朴的青铜大鼎,走上舞台中央。
鼎中,空无一物。
苏晚卿的目光,依次望向那几位老匠人。
“我苏家的‘千人千味’,只是这条大河的一条支流。今日,我想做的,不是‘公之于众’,而是‘还于山河’。”
她的话音刚落,陈阿婆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舞台。
她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被摩挲得油亮的紫砂壶,里面是她亲手烘焙的、凝聚了一生心血的丹丛。
她走到鼎前,将壶中的茶叶,郑重地、一粒不剩地,倾倒入青铜大鼎之中。
没有言语,这一个动作,却重于千钧。
紧接着,皮肤黝黑的岩罕也走上台,他解开背上沉重的行囊,取出一块用芭蕉叶包裹的茶饼。
那是他的族人以最原始的方式制作的“雨林魂”,带着山野的霸气和阳光的味道。
他郑重地将茶饼掰开,投入鼎中。
一个,又一个……
景德镇的瓷绘师捧来了绘有青花的茶盏,龙泉的青瓷匠人带来了温润如玉的茶海,蜀地的竹编师傅献上了他编织的茶则……他们带来的不只是茶,更是承载着茶之风骨的器物与精神。
上百位来自全国各地的非遗传承人,或他们的代表,依次登台。
他们将自己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茶叶、甚至是一抔故乡的土,投入那口青铜鼎中。
那不再是一口鼎,那分明就是九州的山川,是华夏的血脉。
台下的记者们早已放下了相机,所有人都被这庄严而神圣的一幕所震撼。
网络直播间里,弹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屏的“肃然起敬”。
周景渊僵在原地,他终于明白,自己败在哪里。
他用资本构筑商业壁垒,而苏晚卿,却用文化拆掉了所有的墙。
她团结的,是这片土地上最坚韧、最质朴、也最强大的力量。
当最后一位匠人完成仪式,苏晚卿走回鼎前。
她身后的大屏幕上,水墨氤氲,幻化出“千盏归一”四个大字。
“‘千人千味’的极致,是‘千盏归一’。”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真正的茶道宗师,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我们所有人,是这片生生不息的文化本身。”
她拿起早已备好的长柄水勺,从身旁沸腾的汤釜中,舀起一勺滚水,缓缓注入鼎中。
霎时间,百种茶香、百种风骨,在水汽蒸腾中交融、升华,化作一股前所未闻、却又无比熟悉的、醇厚而磅礴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会场。
那香气里,有江南的烟雨,有北国的风霜,有雪域的高洁,有雨林的狂野。
“今日,我等以百家技艺,共沏‘一盏山河’。此茶,将作为‘一盏山河’巡展的‘传世之礼’,献给每一位来客。”苏晚卿高举起手中的另一柄小小的竹勺,“愿我华夏雅韵,千秋万代,薪火相传!”
“薪火相传!”台下的匠人们齐声高呼,声震屋瓦。
发布会结束,变成了一场盛大的茶宴。
上百柄竹勺被分发下去,人们排着队,从那口大鼎中,舀一勺“山河”,品味这集体的智慧与情感。
这便是,“百人递勺”。
助理扶着几乎脱力的周景渊,狼狈地从侧门离去。
他带来的资本寒流,在这片文化的烈焰前,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人群中,一个身形高大、面容普通的男人——赵峰,默默收起了微型摄像机。
他看了一眼那个被众人簇拥、光芒万丈的女人,转身汇入人流,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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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将这一切,带回给那个在黑暗中赎罪的人。
五十公里外,傅氏庄园。
心理咨询室的壁炉里,那本黑色的账本已化为最后一缕青烟。
傅承砚站在落地窗前,平板电脑的直播画面,定格在苏晚卿举起竹勺的那一瞬间。
她的身后,是百家璀璨,她的眼中,是山河万千。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她。
他记忆里的苏晚卿,是会为他洗手作羹汤的温婉,是会因他晚归而亮着一盏灯的等候,是会在他怀中低声呢喃爱语的缱绻。
她所有的光,仿佛都是因他而亮。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错得多么离谱。
他不是她的太阳,他只是一片偶然飘过、遮蔽了她光芒的乌云。
如今,云散了,月华,普照天下。
而他,这个曾亲手折断她羽翼,让她坠入深渊的罪人,连站在月光下的资格都没有。
“傅总……”温嫕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
她从未见过傅承砚如此安静,安静得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傅承砚没有回头,他拨通了赵峰的电话。
“先生。”赵峰的声音传来。
“都拍下了吗?”
“全部。一秒不差。”
“回来吧。”傅承砚挂断电话,然后对温嫕说,“温医生,谢谢你。我想,我找到我的‘药’了。”
他的药,不是遗忘,不是原谅,而是清醒地看着她有多好,并清醒地认知到,自己配不上那份好。
这种认知,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苦,却也比任何虚假的希望都让他觉得踏实。
他走出了心理咨询室。
空旷、冰冷的庄园里,没有一丝烟火气。
阿墨早已按照他的吩咐,屏蔽了所有通往苏晚卿身边的监控系统。
从烧掉账本的那一刻起,他便放弃了窥探和掌控,只留下赵峰这唯一的“眼睛”,用以见证,而非干涉。
他走进厨房。
偌大的厨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袋速冻饺子。
那是之前,他让赵峰特意去买的,城南那家老店,她以前最喜欢的那家。
水烧开,他笨拙地将冻得硬邦邦的饺子下入锅中,看着它们在沸水中翻滚、沉浮,像极了自己这可悲的人生。
电视里,正在重播会展中心那场茶宴的盛况。
画面里,人们欢声笑语,陈阿婆被苏晚卿亲自奉上一勺茶,笑得满脸褶子都舒展开来。
岩罕激动地唱起了家乡的歌。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那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充满希望的世界。
傅承砚盛起一碗饺子,坐在空无一人的巨大餐桌前。
电视里,是百人递勺,共品一盏山河。
餐桌上,是他一人一碗,独食半生悔恨。
热气氤氲了视线,他夹起一个饺子,放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仿佛在咀嚼自己的骨头。
没有味道。
他忽然想起,苏晚卿曾笑着对他说,饺子要配着蒜蓉和醋才好吃。
他起身,拉开橱柜,里面空空如也。
这个为他而设的家里,早已没有了那些属于她的、充满生活气息的瓶瓶罐罐。
傅承砚怔怔地站着,最终,还是默默地坐了回去,就着一碗清汤,将那盘饺子,一个一个,机械地吞咽下去。
百人递勺那晚,他一个人,吃了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