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终将过去,可对于傅承砚而言,那黑暗却如同被凝固的琥珀,将他独自困缚其间,焚烧着他曾经的傲慢,啃噬着他如今的血肉。
清晨,晚卿茶庐的庭院笼罩在一层薄如蝉翼的晨雾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特有的湿润与清新,偶尔有几声鸟鸣划破寂静,为这方天地增添了几分禅意。
苏晚卿的身影在茶庐深处一间雅室中显现,她身着一袭素色麻衣,发髻一丝不苟地挽起,露出清雅的颈项。
她端坐于矮几前,面前摆放着一盆清水,清澈见底。
她缓缓伸出双手,指尖轻触水面,净手焚香,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在进行一场古老的祭祀。
袅袅檀香在空中盘旋,混合着晨雾的清冷,弥漫在整个空间里,如同无形的结界,将外界的喧嚣与尘埃尽数隔绝。
香气渐浓,她从身旁一只锦盒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青瓷罐。
那罐子釉色温润,年代久远,触手生凉,形似古时药瓮,底部以篆书刻着“清心守正”四字。
那是苏家祖传之物,代代相传,用以封存最重要的记忆与抉择。
她摩挲着罐身,指尖拂过古朴的花纹,眼神深邃得像一汪古井。
随后,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厚厚的日记本,封面已有些泛黄,边角微微卷起。
她轻轻翻开,每一页都清晰地记载着她三年来隐秘的爱意与痛苦——从凌晨为他泡茶的等待,到流产当夜的锥心刺骨,再到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深夜,一遍遍描摹着那句卑微而又执拗的疑问:“他会不会有一天,只为我停下?”
她没有流泪,甚至没有叹息,只是将日记本郑重地放入罐中。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绝,仿佛刀刃划过寂静:“这一本,是我不该有的痴心。”
紧接着,她又依次放入几样物件。
一张泛黄的婚检报告单,上面有她娟秀的签名和傅承砚冰冷的笔迹。
她记得当年是她主动提出,他只冷淡地签了字,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她。
如今看来,那不过是她企图用仪式感来捆绑住一颗不曾属于她的心。
她将其轻柔放下:“这一页,是我曾试图用契约锁住的爱情。”
一枚断裂的婚戒,用一根细细的红丝线小心翼翼地缠好,原本璀璨的钻石在断裂处显得有些黯淡,象征着终结。
那是她与傅承砚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一丝羁绊。
她将其放入罐中,红丝线在青瓷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这一环,是我曾经的囚笼。”
一叠茶票,是她每日清晨为傅承砚精心泡制的茶品记录,详细标注了日期、茶种和他的喜好。
三年来,她将全部的爱意都倾注在茶汤之中,然而他却从未品出其中的深情,只当是妻子份内的职责。
那些茶票,承载了她无数个独自等待的清晨与夜晚。
她轻抚过那些字迹,眼中没有一丝留恋:“这一叠,是我白费的深情。”
还有一张合影。
照片里,新婚当日的她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站在傅家大门前,脸上洋溢着羞涩而又真挚的笑容,她对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手指轻柔地拂过自己年轻时的面庞,仿佛在告别一个陌生的自己。
终是低声轻语:“这一张,是我以为幸福的模样。”
雅室的门帘被轻轻挑开,赵伯无声地走了进来,他的手中捧着一个用陈旧布料包裹的小物件。
苏晚卿抬眼望去,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平安符,曾被她视若珍宝,藏在枕下三年,祈求平安顺遂。
如今,那符纸已褪色发脆,上面的朱砂字迹也变得模糊不清。
赵伯默默地将符纸递到她手中,眼底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担忧与不舍。
苏晚卿接过符纸,指尖轻触其上,曾经的执念与寄托,如今只剩下淡淡的苦涩。
她将平安符轻轻压入罐底,声音细若游丝:“这一件,是我最后的侥幸。”她指的是,她曾经侥幸地以为,傅承砚终有一天会看见她的爱,会回心转意。
她盖上陶罐的盖子,动作轻柔得如同安抚一个熟睡的婴儿。
随后,她拿起一旁的火漆和印章,以火漆封口,并在上面印下了苏家祖传的“清心守正”四字。
火漆的香气与檀香混合,形成一种独特的、庄严而又肃穆的气息。
最后,她提笔在罐身贴纸上写下三个字:“葬心坛”。
她没有哭,眼中清明一片,仿佛已经将所有的泪水与情感尽数抽离。
她只是将坛子抱入怀中,如同安放一个夭折的灵魂,亦或是一个被她亲手埋葬的过去。
那不是恨,也不是释然,而是一种极致的、冷到骨子里的超脱。
电话铃声在寂静的雅室中突兀响起,打破了这份宁静。
是吴砚舟先生打来的,他的声音带着担忧:“晚卿,傅家不会轻易放你走的。你真的想好了吗?或许,你应该暂时避避风头。”
苏晚卿的眼神落在怀中的“葬心坛”上,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不是去求他们放过,是去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死在那个楼梯间。”她的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午后,骤雨来临,天空像是被撕裂的布帛,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苏晚卿换上了一袭素黑的旗袍,外面罩着墨色的长衫,发髻一丝不苟地挽起,仅簪一支银叶簪,简洁却透着古朴的韵味。
她怀中抱着那个“葬心坛”,面色清冷,步履坚定地登上了傅家的门。
傅家府邸大厅内,气氛凝重而压抑。
傅老夫人端坐主位,面色威严,身旁候着一位傅家御用律师,其手中的文件厚厚一沓,显然早已准备就绪。
沈婉柔也“恰好”在此,她穿着一袭浅色衣裙,柔弱中带着几分楚楚可怜,但在看向苏晚卿时,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挑衅。
“苏晚卿,你倒是真有胆量。”傅老夫人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既然要离婚,那便把事情彻底了断。这是傅家给你的‘流产后调理金’,五十万,你签了这份‘永不复婚保证书’,便可以拿走。”
沈婉柔轻声开口,语气温婉,却带着刀锋:“姐姐何必硬撑?签个字而已,大家体面散场,也省得日后纠缠不清。”她说着,还递上一方手帕,仿佛苏晚卿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一般。
苏晚卿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未曾施舍。
她径直走到厅中那张红木长案前,将怀中的“葬心坛”轻轻放置其上,然后不疾不徐地打开了离婚协议的正本。
律师见她如此平静,反而有些摸不准她的底牌,但仍旧咄咄逼人:“苏女士,您这份协议中,放弃全部财产分割权,是否受到胁迫?”他拿起那份文件,试图从法律上挑刺。
苏晚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平静地从随身携带的包中取出一台微型投影仪,轻轻一按,一道光束便投射在傅家大厅的白墙上。
墙面上清晰地显示出她近三年来的手机银行流水明细,每一笔进出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无一笔来自傅氏或其关联公司。
“我的房租、医药费、茶庐启动资金,皆出自教学所得与吴老资助。”她抬起眼眸,目光平静而深邃,穿透了傅老夫人和沈婉柔伪装的平静,直抵人心,“我不争一分他的钱,只求他从此,别再出现在我的呼吸里。”
她的话音落下,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傅老夫人原本冷硬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裂缝,她没想到苏晚卿竟然如此决绝,且准备充分,让她所有的算计都落了空。
沈婉柔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眼底的得意瞬间被惊愕取代。
她苦心营造的“争夺财产”的污名,竟被苏晚卿如此轻描淡写地粉碎。
苏晚卿不再多言,拿起笔,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锋清冽,一气呵成。
她合上文件,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拖泥带水,然后转身,没有任何留恋地朝大门走去。
就在她走出傅家大门的那一刻,骤雨倾盆而下,雨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没有撑伞,亦未疾步,只缓缓前行,素黑的旗袍下摆渐渐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合在小腿上。
她的背影,在雨幕中显得单薄而又异常挺拔,仿佛一株在风雨中独立不倒的劲竹。
二楼书房的窗后,傅承砚正握着望远镜,他的手剧烈颤抖,雨水拍打着窗玻璃,也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透过雨幕,模糊地看见苏晚卿走过院中石桥时微微踉跄了一下,却仍倔强地挺直脊背,一步步消失在雨中。
他猛地冲向门口,想要不顾一切地追出去。
然而,陈秘书早有预料,身形一闪,便拦在了他的面前。
“傅总,她说了……”陈秘书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忍和沉痛,“她说了,若有人追,便是对她最后的羞辱。”
傅承砚的脚步硬生生止住,那句话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死死地困在原地。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素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镜头定格于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
门外,空荡荡的巷子里,唯余雨声潺潺,洗刷着世间的一切尘埃。
门内,傅家大厅的红木长案上,那个刻着“葬心坛”三字的青瓷罐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座无人祭拜的墓碑,埋葬了所有的过去,也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