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人焦急地枯坐在长椅上,漫长的等待,足以磨灭所有坚硬的傲骨。
此刻,长椅上坐着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赵伯。
他身形枯瘦,背脊却挺得笔直,像是这世间唯一能为苏晚卿撑起一片天的人。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绣着梅花的素色香囊,那是苏晚卿随身之物,里面装着一小撮她母亲坟前的泥土,象征着故乡和慰藉。
香囊被他汗湿的手心浸润,散发出淡淡的茶香,混杂着泥土的芬芳,却怎么也掩盖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的刺鼻。
他的目光呆滞地盯着手术室紧闭的门,眼底深处是比任何人都更深的恐惧与悲痛,那是对一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的无言心疼。
夜色渐深,走廊尽头的拐角处,陈秘书的身影悄然浮现。
他一袭黑色西装,眉宇间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局促与疲惫。
他快步走向赵伯,声音压低,带着几分试探:“赵伯,苏小姐她……情况怎么样了?”
赵伯没有回答,只是颤抖着松开紧握香囊的手,露出了掌心被指甲深深嵌入的血痕。
那无声的控诉,让陈秘书的心脏猛地一抽。
他与傅承砚共事多年,见惯了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也亲眼目睹了傅总对苏晚卿的漠然与不公,可他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到如此悲惨的地步。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李医生疲惫的身影走了出来。
他摘下口罩,露出眉间深深的褶皱,眼中带着一抹难以言喻的惋惜和怒火。
“李医生,苏小姐她……”陈秘书急忙迎上前去,语气焦急。
李医生看了看赵伯,又瞥了一眼陈秘书,眼神中带着一种对某些人根深蒂固的鄙夷。
他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般敲击着在场人的心:“胎儿已经保不住了。完全是因剧烈外力撞击所致。胎儿非常健康,发育良好,如果不出意外,本可以顺利妊娠。”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陈秘书:“至于你们傅总一直怀疑的……基因比对结果也已经出来了,孩子,确确实实是傅先生的。”
陈秘书的脸色瞬间煞白,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录音笔,颤抖着按下停止键,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傅总的指令是第一时间回传所有信息,可此刻,他却第一次没有立刻执行。
这个事实,比任何阴谋论都来得残酷,它直接击碎了傅承砚所有的借口与怀疑,也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陈秘书脑海中闪过苏晚卿在傅氏集团三年间,独自承受的那些冷眼与指责,以及傅承砚数次对她的情感冷暴力。
原来,傅总不是不信她,他只是不信所有爱。
而这一次,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他们骨肉血亲。
手术室门再度关上,隔绝了里面冰冷的现实。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宛如钝刀割肉。
约莫两个小时后,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
傅承砚的身影猛地闯入视线,他西装外套歪斜,领带松散地挂在脖颈,一丝不苟的发型也因奔跑而凌乱。
他的脸上,是少有的慌乱与焦躁,双眸因熬夜和极度不安而布满血丝。
他冲到问询台前,双手撑着台面,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嘶哑而急切:“孩子……确定是我的?!”
李医生从办公室走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带着明显的嘲讽与不屑:“傅先生,您来得正好。不仅是您的,而且发育正常。如果不出意外,本可顺利妊娠。”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扎进傅承砚的心脏。
傅承砚如遭雷击,身形猛地一颤,那张一向波澜不惊的俊脸瞬间凝固,瞳孔猛地收缩,喉结上下滚动,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曾无数次怀疑这个孩子的来历,无数次揣测苏晚卿的动机,甚至下令调查她的过往,生怕她会像他母亲一样“算计”他。
可现在,现实却用最残忍的方式告诉他,他所怀疑的一切,都是他亲手扼杀的真相。
他不是不相信爱情,他只是不相信苏晚卿的爱。
而这份不信,最终吞噬了他们唯一的骨血。
他僵硬地转身,迈开沉重的脚步,想要走向病房。
他想亲眼看看她,想对她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个解释。
然而,他的手还未触及门把手,一名年轻护士便面无表情地挡在了他面前。
“傅先生,请止步。”护士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病人尚未清醒,且明确指定拒绝任何姓傅的探视。”
拒绝探视……傅承砚愣在原地,心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
他向来是发号施令者,此刻却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隔绝在他最想靠近的人之外。
病房内,苏晚卿缓缓睁开眼,视线一片模糊,苍白的天花板在眼中晃动。
全身的剧痛如同潮水般袭来,提醒着她刚刚经历了怎样的浩劫。
她记得最后一幕,是楼梯间冰冷的铁扶手,是沈婉柔嘴角那抹得意而又惋惜的笑,是腹部传来的撕心裂肺的绞痛。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平坦的小腹。
那里曾经孕育着一个小生命,那里曾经是她对未来所有的期盼与希望。
现在,却只剩下冰冷的空虚。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又仿佛所有的美好都已随风而逝。
良久,她才沙哑地开口,声音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那个人……来看过吗?”
护士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怜悯:“没有。不过刚才有位老先生打来电话,声音很着急,他让您保重身体,说茶会还等您回去主持。”
吴砚舟……是吴老先生。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吴老先生慈祥的面容和弥漫着茶香的茶庐。
这个世界,似乎总有些人,在最绝望的时候,给予她一丝丝微弱的暖意。
她闭眼良久,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抑到最深处。
再睁开眼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波澜,只剩下近乎死寂的平静。
“给我纸和笔。”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护士犹豫了一下,她只道:“不写字,我会死。”
护士最终还是递上了纸笔。
苏晚卿接过,颤抖的手在纸上写下一行行字。
那不再是冷冰冰的离婚协议条款,而是一封写给她未出生孩子的信。
“吾儿:娘亲曾想给你起名叫‘知春’,因为你是寒冬尽头的第一缕暖意,是娘亲绝望生命里唯一的希望。可这世界太冷,人心太险,娘亲无法为你构筑一个温暖的港湾。你不必来了,不必来这冰冷的人世受苦。愿你在另一个世界,温暖无忧。”
写毕,她将那薄薄的纸张折叠成一朵小小的莲花状,动作轻柔而缓慢,仿佛手中托举的不是纸,而是她那还未成形的骨肉。
她将这朵纸莲花放入床头柜上一个素净的小陶罐里,轻轻盖上盖子,仿佛这样就能为她未曾谋面的孩子,找到一个永恒的安息之地。
夜色深沉,傅承砚在走廊上徘徊了一整夜。
他的心头被巨大的悔恨和愤怒撕扯着,那种曾经坚不可摧的理智,在真相面前轰然坍塌。
他脑海中不断回荡着李医生那句“确确实实是傅先生的”,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鱼刺,狠狠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
凌晨五点,陈秘书终于将一份完整的监控视频发送到他的手机上。
傅承砚颤抖着点开,视频中,昏暗的楼梯间,沈婉柔那张温婉的面孔此刻显得异常狰狞,她的言语如同淬毒的刀,一刀一刀地刺向苏晚卿。
接着,是苏晚卿面色惨白,身体前倾,从台阶上滚落的画面……她淡杏色的长裙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
“啊——!”
傅承砚死死盯着屏幕,双拳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瞬间渗出殷红的血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他眼中的理智彻底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火和蚀骨的悔恨。
原来,他所谓的“小心谨慎”,所谓“不重蹈覆辙”,不过是亲手葬送了他与她之间最后一点可能。
是他,亲手把她推下了万丈深渊!
是他,间接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他猛地抬头,眼中杀意弥漫。
他拿起电话,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冻结沈婉柔所有权限,启动内部调查。查清楚她接触过的每一个人,所有与她有利益往来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我要她付出代价!”
挂断电话后,傅承砚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顺便查查,她有没有和其他男人接触过。”
陈秘书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傅承砚。
傅总的眼中布满血丝,那双往日深邃的黑眸,此刻却泛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与占有欲。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相信利益和算计的傅承砚,他正在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吞噬,燃烧。
次日清晨,苏晚卿办理了出院手续。
她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让赵伯送她。
她独自一人打车返回了“晚卿茶庐”。
推开茶庐古朴厚重的木门,浓郁的茶香扑面而来,仿佛将所有的世俗喧嚣都隔绝在外。
厅中,吴砚舟已端坐案前,手中捧着一盏新茶,茶雾氤氲,遮住了他眼底的担忧与心疼。
“回来了?”他轻声开口,语气中饱含关切。
他将手中的茶盏递给苏晚卿:“这是‘断肠春’,你母亲最后一年亲手制的。”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沙哑:“她说,苦到极致,反而能醒神。”
苏晚卿接过茶盏,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瓷壁,感受着那份来自故人的温暖。
她没有迟疑,将那盏“断肠春”一饮而尽。
苦涩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烫得她唇角发红,甚至泛起了一丝生理性的酸楚。
可她的脸上,却面无表情,没有一丝痛楚,也没有一丝波澜。
她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感知。
她走进书房,从抽屉深处取出了那份离婚协议初稿。
纸张上,她曾经颤抖着写下的“子女抚养权归属女方,男方无探视权”依旧清晰可见。
她重新拿起笔,笔尖在纸面上划过,添上了最后一句,也是最决绝的一句:
“签字即生效,无需协商。”
笔尖停滞,墨迹在宣纸上缓缓洇开。
窗外,晨光透过云层洒落,在红木书桌上倒映出她清瘦的身影。
那光芒,像是她眼中最后一丝温度,在笔落的瞬间,彻底熄灭。
雨歇后的清晨,茶庐庭院积水如镜。苏晚卿净手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