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义堂正厅里那股混杂著枪油、钞票油墨和男人汗水的亢奋气味,被一份电报带来的寒意,冲刷得一乾二净。
李国栋刚刚归心,建厂的蓝图还未展开。
那张写著“佛骨”的薄纸,仿佛还在陈山的指尖留下冰冷的触感。
后堂。
一盏昏黄的孤灯下,只有陈山和鬼叔两个人。
空气里没有了胜利的喜悦,只剩下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沉重。
陈山看著手里的那份情报,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
钱援朝教授。
这个名字,在他的前世无人不知。
他是这个贫弱国家,为数不多能与西方最顶尖大脑比肩的科学家。
陈山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的灯光,落在鬼叔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
他之前所做的一切,运送物资,抢夺军火,都只是在给一栋千疮百孔的房子修补漏洞。
送再多的药,也只能救一时之急。
送再多的物资,也只能打一场防守的仗。
那些都是表象。
而钱援朝这样的人,才是能为这栋房子重新打下地基,立起钢筋铁骨的根本。
他们才是能让这个国家,真正造出自己的药,造出自己的枪,造出那些让敌人不敢再轻举妄动的国之重器的人。
前者是输血,后者才是造血。
治標,与治本。
陈山心中瞬间决定要去澳门。
无论那里是龙潭,还是虎穴。
鬼叔看出了他眼神里的变化,没有劝阻,只是用茶水在油亮的木桌上,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圈。
“澳门,不是香港。”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耳边提醒,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在香港,英国佬多少还要块遮羞布,明面上要讲法律,讲规矩。”
他用手指点了点那个圈的中心。
“在澳门,葡萄牙人就是个摆设。真正说了算的,是赌场、金钱,还有拳头。”
“那里的水,比维多利亚港深得多,也浑得多。”
鬼叔嘆了口气,將画的那个圈抹去,仿佛抹去了一片太平的假象。
“『幽灵』死在了香港,整个保密局香港站被我们连根拔起,这动静太大了。”
“现在,澳门那边国民党的势力,肯定已经张开一张大网,等著我们一头撞进去。”
陈山的手指,在桌面上无声地敲击著,一下,又一下。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將鬼叔的每一句话,都拆解成情报,在脑海中构建出一片陌生的战场。
“我们在澳门的力量很薄弱。”
鬼叔继续说道,声音里透著一丝无奈。
“所以这次的任务,第一步,就是要安全抵达澳门,不能惊动任何人。”
“第二步,在鱼龙混杂的赌场里,找到『赌王』,甄別並成功接头。”
“只有得到他的帮助,我们才能知道『佛骨』到底是谁,也才能知道敌人具体的计划。”
鬼叔的眼神,在灯光下变得锐利起来。
“根据我们掌握的零星情报,国民党在澳门的负责人,代號『笑面虎』。”
“这个人,比『幽灵』难对付一百倍。『幽灵』是条疯狗,而他,是条披著人皮的毒蛇。他最擅长的不是开枪,而是诛心。”
陈山沉默了。
他知道,这不再是九龙城寨的主场作战。
在城寨,他是王。
到了澳门,他就是一条过江的龙,是生是死,全凭自己的本事。
“我亲自去。”
鬼叔没有劝阻,他知道,这种任务,只有陈山能带队。
“带谁去”
“阿虎,癲狗。”
陈山几乎没有犹豫。
一个小时后。
几个人从里到外,都换了一副模样。
王虎和癲狗穿著笔挺的黑色西装,白衬衫的领口系得一丝不苟,头髮用髮油梳得油光鋥亮,镜子都能照出人影。
两人浑身不自在,感觉那西装像是铁皮一样箍在身上。
鬼叔则很快適应了角色,眼神精明地四处打量,像一个精於算计的帐房先生。
而陈山,则彻底脱胎换骨。
一身义大利手工的白色西服,剪裁合体,衬得他身形挺拔。
手腕上,一块百达翡丽的金表在灯光下反射出炫目的光。
指间夹著一根从古巴来的雪茄,烟雾繚绕中,他那张年轻的脸,多了一种纸醉金迷的慵懒与傲慢。
他不再是和义堂的陈山,而是一个准备去澳门一掷千金的南洋富家少爷。
“堂主,你这身”
癲狗看著陈山,想开个玩笑,却被陈山一个眼神制止了。
“从现在起,我叫陈公子。你们,一个叫阿虎,一个叫阿狗。记住了吗”
“是,陈公子。”
两人齐声应道。
从香港开往澳门的客轮,汽笛长鸣,划破了维多利亚港清晨的薄雾。
陈山站在甲板上,任由带著咸腥味的海风吹起他的衣角。
他慢条斯理地把玩著几枚崭新的,边缘光滑的圆形筹码。
他知道,赌场,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放大欲望,也最能吞噬人性的地方。
而他,將要在那里,与一群最擅长玩弄人心的魔鬼共舞。
客轮二层的休息室里,有一个小型的赌场,聊胜於无,供那些等不及的赌客们消遣。
几个穿著衬衫,脖子上戴著金链子,满脸横肉的男人,正围著一张骰盅桌呼么喝六,声音吵闹,烟雾瀰漫。
他们看到陈山一行几人走了进来,眼神瞬间就变了。
陈山的一身贵气,和王虎癲狗的煞气,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视觉衝击。
其中一个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贪婪,他故意將骰盅摇得震天响,里面的骰子噼啪作响。
“这位小哥,看著面生啊,第一次去澳门发財”
语气里,带著毫不掩饰的挑衅。
“閒著也是閒著,过来玩两把”
王虎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腰后藏著枪的地方。
陈山给了他一个眼神,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王虎瞬间冷静下来。
陈山微笑著走了过去,將手里的几枚筹码,仿佛毫不在意地推到了桌上的“大”字格里。
“隨便玩玩,图个乐子。”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带著一种富家子弟特有的漫不经心。
那人和同伴对视一眼,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又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来澳门送钱的凯子。
“好嘞!买定离手啊!”
那人拿起骰盅,手腕翻飞,动作哨,眼神却不著痕跡地在几个同伙之间交流。
“开!开!开!”
“大!大!大!”
周围的赌客也跟著起鬨。
陈山始终很平静。
他甚至没有多看骰盅一眼,只是偶尔抬眼,扫过那几个赌徒因为紧张和贪婪而扭曲的脸,就像在看一场无聊的猴戏。
半个小时后。
休息室里,鸦雀无声。
对面几人,面前的筹码已经输得一乾二净,冷汗浸湿了他们的后背。
而陈山面前的筹码,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每一把都下得隨意,但每一把都贏。
那种感觉,不像是赌博,更像是在取钱。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著这个从头到尾都云淡风轻的年轻人。
陈山没有理会那些目光,他將贏来的筹码拢到一起,示意癲狗收好,正准备起身离开。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朋友,身手不错。”
陈山转过头。
一个穿著得体西装,气质儒雅不凡的年轻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
他没有参与赌局,只是端著一杯红酒,静静地看完了全程。
年轻人主动上前搭话,脸上带著真诚的欣赏和一丝好奇。
他从西装內袋里,递过来一张鎏金的卡片。
卡片入手微沉,带著一丝凉意。
上面用精致的体字烫著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
“到了澳门,有兴趣来我的场子玩两把吗”
年轻人微笑著说,他的笑容乾净而自信,让人心生好感。
“我叫,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