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帷幕,终于在一场接一场的忙碌与疲惫中缓缓落下。
空气里还弥漫着谷物收割后的干燥气息,混合着泥土被翻耕后的湿润味道,田埂上散落着干枯的秸秆,昭示着这场“战役”的惨烈——至少对萧知念来说是这样。
她往灶门前的小板凳上一坐,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像是被拆开又胡乱拼凑起来一般。
“真是丢了半条小命。”她有气无力地嘟囔着,抬手揉了揉酸痛的腰。
从天不亮忙到日头西斜,弯腰割麦子,跟着车往晒谷场运粮食,哪一样不是耗力气的活计?
现在好了,总算能喘口气了。
东北的秋收就是这样,集中爆发式的忙碌,一旦过去,田间地头的活计便骤然少了下来。
剩下的,多是些收拾残局、平整土地的轻省活,虽然对于萧知念来说也不轻省就是了。
或是像修路这样需要壮汉们出力的硬差事。修路?萧知念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那都是村里老爷们的活,力气大,耐折腾。
婶子们和姑娘们,大多是不掺和的,除非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男人又因故没法去,才会让女人去挣那点工分,毕竟修路的工分,可比在家纳鞋底、做针线活要实在些。
所以,当这天清晨,天空飘起细密的小雨,淅淅沥沥,打湿了窗棂,也彻底浇灭了上工的可能时,萧知念几乎要欢呼雀跃起来。
她缩在自己那间狭小的土坯房里,听着雨声滴答,心里盘算着:正好,今天可以躲进空间里,安安稳稳地看上一天书,补补之前落下的功课。
她正准备起身去“休息”,门外却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萧知念愣了一下,这下雨天,谁会来找她?
她走过去拉开门栓,门口站着的果然是知青林丽。林丽头上戴着个旧雨帽,身上披着件打了补丁的塑料雨衣,头发梢上还沾着水珠。
看到萧知念,她脸上露出一丝熟稔的笑意。
“知念,在家呢?”林丽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脱下雨衣,抖了抖上面的雨水,又把雨帽摘下来,顺手放在门后的柴火垛上,“这雨下得,不大不小的,正好不用上工。”
“快进来吧,外面凉。”萧知念侧身让她进来,顺手把门关上。
小屋不大,陈设更是简单:一张土炕,一个大木箱,一个放置东西的架子,一张的桌子,还有就是屋中间放着的两张小板凳——这便是屋子里除了土炕唯二能坐人的家伙什了。
林丽也不客气,径直走到一张板凳旁坐下,萧知念则在另一张上坐下。
两人一时之间都没说话,就这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大眼瞪小眼”的意思。
空气里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雨声。
林丽似乎有些不自在,她用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讪讪地开口道:“那个……我刚才本来打算去找陈小凤,叫她一起来你这儿坐坐的,结果去了知青点一看,没人。问了问屋里的人,才知道,她说……她说小凤跟着去修路了!”
“啥?”萧知念闻言,眼睛“唰”地一下瞪得溜圆,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你说谁?陈小凤?她去修路了?”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陈小凤那姑娘,虽然大大咧咧,爱聊点东家长西家短的,但身板细细瘦瘦的,风一吹都像要倒似的,怎么会跑去干修路这种纯靠力气的粗活?
要知道,她、林丽和陈小凤,是同一批从城里下乡到红星公社的知青。
在陌生的环境和艰苦的生活里,三个人虽然不是一个地方来的,但是感情自然而然地就比跟其他知青要亲近些,算是结成了一个小小的“同盟”。
平日里顺路会一起上工,一起去镇上的供销社换东西,晚上没事也会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分享点从家里带来的零食,聊聊队里的八卦。
但要说交情有多深厚,那也未必。毕竟人都是群体动物,在这知青点和生产队里,每个人都有自己更亲近的人,也有各自的心思和盘算。
萧知念之所以维持着这份关系,不过是觉得在这异乡,有几个能说上话、一起排解排解苦闷的同伴,总比形单影只要好得多。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呢!”林丽脸上也带着惊奇的神色,“但知青点的人就是这么说的,说是她自己主动要去的,拦都拦不住。你说她这是图啥呢?修路那活,累不说,全是老爷们,她一个姑娘家凑什么热闹?”
萧知念也皱起了眉头,心里暗自嘀咕:是啊,图啥呢?
陈小凤家里条件在知青里不算差,按理说不至于到要靠去修路挣工分的地步啊。
难道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萧知念想不明白,索性暂时把这事放到一边,看了看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小雨,又看了看这间虽然简陋但能遮风挡雨的小屋。
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惬意:“先不想了,等她回来问问就知道了。咱们啊,还是好好享受这不用上工的日子吧。你看这雨,下得安安稳稳的,窝在屋里,多舒服。”
林丽一听,也点头赞同:“可不是嘛!不用风吹日晒,不用弯腰驼背,能安安稳稳坐着,就是福气。”
她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哎,知念,跟你说个事儿,你肯定不知道!”
萧知念挑眉:“哦?什么事?”
“听说,咱们知青点这边,就又要盖新房子了!”林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
“嗯?盖房子?”萧知念有些意外,“给谁盖?为啥突然要盖房子?”知青点现在虽然挤了点,但也还能住,怎么突然要盖新房了?
林丽清了清嗓子,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来:“就前两天的事!江曼卿你还记得吧?就是那个总爱打扮,家里条件挺好的那个。”
“她说她收到的包裹被人动过了,里面少了些鸡蛋糕、奶糖什么的,都是城里才有的稀罕玩意儿。”
“你想啊,那可是江曼卿,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当即就在知青点闹了一场,把屋里屋外的人都骂了个遍,说有人手脚不干净。”
“闹完之后,她就说啥也不愿意再跟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住一个屋子了,说害怕。”
“然后呢,宋朝辉不是一直跟她走得近嘛,就陪着她去找村长,说要自己盖房子单住。”
“我听人说,好像不止他们俩,知青里,江曼卿、宋朝辉,还有那个……祁曜,他们三个都要盖房子!就盖在咱们现在住的这一片边上,跟咱们这样,一人一间,独门独户的!”
萧知念听得目瞪口呆。
江曼卿丢了东西?闹了知青点?还要自己盖房子?宋朝辉陪她去的?还有祁曜也要盖房子?
这信息量也太大了!她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祁曜怎么回事?他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我……我都错过了什么?”萧知念喃喃自语,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这么大的事情,她竟然毫不知情!
要不是林丽今天过来告诉她,恐怕等房子都开始动工了,她还被蒙在鼓里呢。
看来她平时还是太“宅”了,除了上工和必要的走动,几乎都待在自己屋里,消息也太闭塞了。
林丽见她这副样子,忍不住笑了:“你呀,整天就知道闷在屋里,可不就啥都不知道嘛!要不是我今天去知青点找小凤,也听不到这些。”
接下来,两人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林丽把她从村里李大爷那儿听来的各种八卦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谁家的鸡下了双黄蛋,谁家的媳妇跟婆婆拌嘴了,谁家的小子又跟隔壁村的姑娘看对眼了……
萧知念一边听,一边时不时地插言,或是惊讶,或是好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火朝天,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把外面的雨声都盖过去了。
聊着聊着,萧知念觉得有点口干,想起自己之前去供销社买的鸡蛋糕还有水果糖,便起身说:“等会儿,我去拿点吃的。”
她打开炕柜,很快拿了鸡蛋糕和几颗水果糖出来,还有一小袋瓜子。
“哇!知念,你还有这个!”林丽眼睛一亮,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拿起一块鸡蛋糕就塞进嘴里,“还是你这儿好,总有好吃的。”
萧知念没说话,自己也拿起一块:“省着点吃,就这么点了。”
两人边吃边聊,从村里的家长里短,聊到知青点的鸡毛蒜皮,又说到对未来的迷茫和一点点不着边际的憧憬。
不知不觉间,那鸡蛋糕、几颗糖还有一小袋瓜子就被两人吃了个精光。
萧知念看着空了的糖纸和饼干袋,这林丽,真是个“小吃货”,开口道,“下次还是过去你那屋聊吧。”
林丽一脸拒绝的模样,把萧知念气笑了。
雨还在下着,不大,却像是要把这秋收后的疲惫和喧嚣,都慢慢浸润、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