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离新月湾的山路时,维港的夜雾正浓,裹着咸湿的海风漫进车窗,凉意在鼻端漫开,是香江入秋后独有的湿冷,将蒋斯崇身上那点雪松混着烟草的冷香,揉得淡了些。
沉曦月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羊绒大衣下摆未干的水渍,那片潮湿的凉意顺着布料纹路渗进皮肤。
蒋斯崇没开音乐,也没再说话,只偶尔偏头看向外头。
维港的霓虹碎在海面,映得车厢里忽明忽暗,尖沙咀的灯牌晃过,“云吞面”“凉茶铺”的字样混着模糊的粤语叫卖声,隔着车窗漫进来,却衬得车厢里更静。
他指尖还搭在方向盘上,骨节分明,指腹蹭过皮质纹路,偶尔会无意识地轻敲两下,象是在耐着性子等,等她开口。
沉曦月的喉结动了动,先打破了这份沉滞,她的声音很轻,像被雾打湿的纸,裹着点未散的颤。
“我没想过要丢下你,我以为还有机会,可以当面跟你说清楚的。”
蒋斯崇敲方向盘的指尖顿住,侧头看她。
车窗外的霓虹落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暗涌翻涌,却没接话,只是用目光示意她继续,象当年默许她笨拙地靠近时那样,带着点说不清的纵容。
“那个电话是沉传恒打来的。”沉曦月的指尖蜷了蜷,指甲掐进掌心,那点疼让混沌的思绪清淅了些,“他说我妈妈自杀了,在抢救。”
“沉传恒该是没想到,我那么晚才把那杯加了东西的酒端给你。”她扯了扯唇角,想勾出一抹笑,却只扯出满脸难堪
“他以为我们已经成事了,以为能就此攀住蒋家的船。”
沉曦月顿了顿,喉间像堵了团湿棉花,“蒋斯崇,我没办法用我妈妈的命,去赌他那点稀薄的良心。”
“我把你送到急救室,看着护士把你推进去,才敢走。”她抬眼,撞进蒋斯崇的目光里,眼底藏着怯意,
“我知道你一开始就看穿了我接近你的目的,看穿我那些拙劣的花招。可我还是怕,怕被你当面戳穿。”
“我很可笑吧。”
沉曦月看着他,好不容易撑出一抹笑,眼睫却先沾了层湿意,泪意漫上来,却被她死死憋在眼底,只让睫毛颤得象被风拂过的蝶翼。
“我一直想摆脱私生女这三个字,可遇见你之后我却觉得,自己骨子里好象就烂透了。”
“我带着让人不齿的心思靠近你,却又妄想,那段掺着算计的相处,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十八岁时的沉曦月,总觉得私生女的身份象刻在骨头上的疤。
沉传恒拿着温盈袖的安危逼她靠近蒋斯崇,说只要攀住蒋家,恒裕就有救,温盈袖也能从沉家角楼的阴翳里走出来。
所以她笨拙地靠近,送他刻错名字的打火机,找各种借口出现在他常去的会所、球场,用尽那些拙劣到一眼就能看穿的花招。
沉曦月没想过蒋斯崇竟然都默许了,更没想过自己会真的动心。
“我想过的,等把我妈妈安顿好,就去查尔斯河找你。”
沉曦月的声音更低了,低得象融进了窗外的雾里,“就算你不在,我也想等一等,总觉得,是能等到的。”
“我想告诉你,我不是只把你当跳板虽然说这些,已经太晚了。”她顿了顿,把那句“只是想让我们之间,能尽可能单纯些”咽了下去。
她只敢说自己被温盈袖的事绊住,却不敢说熬了无数个深夜修学分、拼竞赛才拿到的 it推荐信,早已被撕成了碎片。
那封能让沉曦月奔向蒋斯崇的推荐信,连同着她仅存的一点底气,都被沉传恒一并碾得粉碎。
蒋斯崇不知何时将车停在了路边,维港的浪声漫进车厢,混着车轮碾过柏油路的轻响,衬得周遭静得发慌。
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落在她紧抿的唇上,落在她藏着徨恐的眼睫上。他知道沉曦月没说全,五年的空白,绝不可能只有温盈袖病危这一个理由。
可他没追问,只是抬手,指腹轻轻碰了碰她的眼角,那里还沾着未散的湿意。
“我等了你一个月。”
蒋斯崇的声音沉得象浸了水的石头,裹着点未说出口的委屈,“在查尔斯河的银杏树下,从初秋等到叶子落满一地,都没等到你的消息。”
“五年,连一条消息都没有。沉曦月,你可真狠心。”
沉曦月的鼻尖猛地一酸,那点憋了许久的泪终于没忍住,砸在膝盖上的大衣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张了张嘴,想说对不起,可这三个字的分量太轻,轻得抵不过他五年的惦念,也抵不过他这些日子不动声色的护佑。
蒋斯崇收回手,重新靠回椅背,目光却没离开她。
他这辈子桀骜惯了,对谁都不肯低头,对谁都带着三分疏离,唯独对沉曦月,连质问都带着小心翼翼。
“爱”这个字眼太狂妄,他怕说出口,会把她吓跑,怕她象五年前那样,转身就走,把他再一次丢在原地。
蒋斯崇斟酌了又斟酌,指尖在方向盘上攥了又松,骨节泛出青白,最终盯着她那双不安眨动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沉曦月,你是喜欢我的吧?”
他甚至没敢用肯定句,句尾的语调微微上扬,褪去了平日的锋芒,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象个怕答案不如愿的孩子。
沉曦月的呼吸骤然停了。
这五个字,象一把钥匙,猝不及防撬开了她藏了五年的心事。
十八岁那年,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爱上蒋斯崇的夜晚,也是这样的雾天。
她躲在沉家角楼的小窗旁,看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心跳得象要撞碎肋骨。
可那时的徨恐,却远不及此刻的万分之一。
沉曦月这一生,得到过的爱少之又少。
温盈袖的爱是带着愧疚的,小心翼翼的,被沉传恒的漠视和旁人的闲言碎语磨得支离破碎。
沉传恒待她,起初是视若污点,后来是当作可以利益置换的物件。
旁人看向她的目光,要么是鄙夷她私生女的身份,要么是算计她能带来的那点价值。
沉曦月人生的前十八个年岁都象一株长在阴沟里的草,突然被一束滚烫的光照着,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想靠近,而是徨恐。
她怕蒋斯崇只是一时兴起,怕自己一旦伸手,就会被再次抛弃,更怕沉传恒会拿这份在意当把柄,变本加厉地伤害温盈袖。
沉曦月的唇瓣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象被堵住了喉咙,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垂了垂眼睫,将翻涌的情绪都藏在眼底,只让指尖攥得更紧,指甲嵌进掌心,疼得发麻。
蒋斯崇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口像被一只手轻轻攥住,他没再逼她,只是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轻得象怕碰碎什么,尾调裹着点无奈的纵容。
“不用急着回答。”
“我等得起,五年都等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就在这时,沉曦月的手机突兀地响了,屏幕上跳动着“沉传恒”三个字,象一道冰冷的符咒,瞬间击碎了车厢里那点难得的柔软。
她的身子猛地一僵,指尖抖了抖才接起电话。
沉传恒的声音裹着惯有的阴鸷,通过听筒钻进来,像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耳膜。
“你姐姐回来了,我有话跟你们说。”
沉传恒的话里没提半个字的温盈袖,可沉曦月太清楚他的手段,越是轻描淡写,越是藏着算计。
她攥着手机的指尖泛白,声音都变了调,“我现在在外面,晚点回去。”
“晚?”
沉传恒嗤笑一声,语气里的威胁毫不掩饰,“赵医生说,你妈妈该换新药剂量了。你要是想让她多受点罪,尽管晚。”
电话被猛地挂断,听筒里只剩忙音,象一记重锤,砸在沉曦月的心上。
蒋斯崇听得分明,眼底的暖意瞬间褪去,只剩下冷冽的怒意。
沉传恒永远这样,拿温盈袖当筹码,逼她妥协,逼她低头,捏准了温盈袖是她唯一的软肋。
“我送你回去。”他的声音沉得象冰,发动车子时,方向盘被攥得微微发紧。
“渡舟山那边,我让人打了招呼,有詹云丞的人盯着,赵治岐翻不出什么花样。”
沉曦月摇了摇头,推开车门想自己走,却被蒋斯崇一把拉住手腕,他的掌心温热,力道却很稳,象一枚沉锚,定住了她想逃的脚步。
“沉曦月。”他的目光牢牢锁着她,眼底翻涌着认真,带着点安抚,又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强势。
“我不是你的外人,也不是你需要躲的麻烦。”
车子重新激活,朝着克顿道的沉家别墅驶去。
沉曦月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倒退的路灯,她心里清楚,沉知眠的回来,绝不会是简单的回家,沉传恒的算盘,早已打得噼啪作响。
而她和蒋斯崇之间那点刚冒头的柔软,注定要被沉家的泥潭,搅得支离破碎。
车子朝着克顿道驶去时,沉曦月瞥见后视镜里,一辆黑色保姆车不远不近跟着,车牌号刚在崤山居门口见过。
而克顿道沉家别墅的方向,灯火昏沉,象一张早已织好的网,等着她,也等着蒋斯崇,一头撞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