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珊道的夜雾裹着维港的咸湿漫进公寓窗缝时，沉曦月刚把那封匿名邮件拖进加密文档夹。
她抬手揉眉心，指腹擦过米白羊绒衣领的绒面，衣料纤维里还嵌着一点雪松混着淡烟草的馀温，是接风宴上蒋斯崇靠近时，肩线擦过她领口沾染上的。
那点温度缠在布料里，淡得抓不住，却又硌在心上。
公寓里只亮着书桌前一盏老款台灯，冷白的光刃似的劈在摊开的纸上，恒裕与禾晟安的资金流水密密麻麻，数字因纸页沾了雾汽微微洇开，像爬满纸页的黑蚁。
柚木地板被雾浸得发潮，街灯在雾里晕成昏黄的圈，灯影淌在地板的磨痕里，忽明忽暗的，象极了五年前医院走廊的那盏壁灯，晃得她眼尾发涩。
手机震了震，短促的嗡鸣撞在寂静里。
是方思文的消息，附件栏里躺着通泰双碳项目esg评估竞标表格，一行字嵌在屏幕底端。
——陈特助刚发的，蒋总说途创够资格试试。
沉曦月的指尖悬在屏幕上，顿了许久。
接风宴上一句业务能力不靠敬酒撑替她解了围，转头便匿名递来恒裕与禾晟安勾连的线索，如今又借着通泰的名头，把竞标机会送到途创面前。
她太清楚蒋斯崇的用意，不是敲山震虎，也不是要全香江揣测她与他的关系，是他看穿了她的窘迫，便把这理由亲手递到了她面前。
“曦月，这机会太难得了。”见她久未回复，方思文的电话立刻打进来，听筒里漏出途创办公室的背景音。
印表机的嗡鸣，同事低声的粤语交谈，键盘敲得噼里啪啦，混着方思文压不住的兴奋。
“途创要是能拿下通泰的标，就能在香江真正站稳脚跟，不用再看恒裕的脸色，说不定还能彻底甩掉这个烂摊子。”
沉曦月靠在椅背上，椅背的皮革磨得发哑，目光扫过桌上恒裕的财务报表。
纸页边缘因反复翻阅卷翘，红笔圈出的异常项洇出淡淡墨痕，那些数字像细针，一根根扎在沉曦月眼底，硌得慌。
她不是没想过走正规渠道查恒裕的底，只是沉传恒如有神通一般，眼线遍布香江，她稍有异动，渡舟山的温盈袖就会先遭殃。
而通泰这场竞标，是蒋斯崇给她的护身符，借着esg评估的名头查恒裕，沉传恒就算察觉，也不敢轻易动温盈袖。
“我做。”沉曦月的声音轻得象融进窗外的雾里，尾音却裹着不容错辨的笃定，“竞标书我牵头做，所有数据我亲自核对，麻烦学长对接通泰的流程，别让旁人插手。”
方思文愣了愣，显然没料到她答应得这般干脆，顿了半晌才回过神，语气里的兴奋又添了几分。
“好，我这就把通泰的招标细则整理好发你，今晚就对齐框架。”
挂了电话，沉曦月把竞标表格打印出来，纸页吐出的瞬间，墨香混着雾汽漫开。
她指尖划过煤基固废协同处置几个字，指腹蹭过纸纹。
恒裕作为通泰的备选供应商，多年环保改造的帐目漏洞，那些闲置的设备、空转的资金、流向不明的款项，全裹在这几个字里。
她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红笔的痕迹叠在黑字上，浑然未曾察觉到窗外的雾更浓了，竟将整栋楼都裹进一片清寒里。
此刻公寓楼下，哑光黑的l9藏在老樟树的阴影里，樟木的香气混着雾汽裹在车身上。蒋斯崇靠着椅背，指尖捻着支没点燃的烟，烟丝蹭过指腹，火星没亮，只馀一点烟草的干香。
他望着沉曦月家那点冷白的光在窗棂上晃，直到天快亮时，那点光终于暗下去，他才抬手，指节轻叩了下扶手，低声示意司机。
“去渡舟山，把安排好的事再确认一遍。”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没发出一点声响。
清晨，渡舟山的晨雾裹着咸湿的海风，漫过环山公路的护栏，黏在沉曦月的米色羊绒大衣上，洇出一小片浅褐的湿痕，连领口都沾着点海腥味。
登记台的保安接过探视证，指节上的老茧蹭得塑封膜沙沙响，原本蹙着的眉峰松了松，眉眼间的冷硬卸了几分，尾调裹着刻意的讨好，粤语混着点憋脚的普通话。
“温女士今日精神见好，沉小姐不妨带她去庭院晒晒太阳。”
沉曦月指尖顿在探视证的边缘，渡舟山的规矩从来铁硬，温盈袖被关在这栋藏在山坳里的病房三年，能踏出房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象今日这般不用托人、不必看脸色的机会，更是少得近乎奢侈。
她抬眼扫过保安桌角的烟盒，是蒋斯崇抽过的一款。
穿过铺着磨旧花砖的走廊，消毒水味淡了些，混着庭院里老樟树的樟木香气，竟透出点难得的软和。
温盈袖正坐在窗边，听见脚步声便转过头，眉眼间带着未散的惺忪，眼白泛着点久病的浑浊，可看清是沉曦月时，枯槁的脸漾开笑。
“月月。”
她的声音比往日多了点气力，枯瘦的手伸过来牵沉曦月的手，指节上的皮肤松垮得挂不住，却攥得极轻，指腹只是虚虚贴在沉曦月手背上，怕稍用力就捏疼了她。
“今早护士说，能出去走走，我想着，这里也有棵老银杏呢。”她偏过头，目光望向庭院的方向。
沉曦月的心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她蹲下身，替温盈袖理了理领口的碎发，把声音放得极柔，压着喉间的涩意。
“好，我扶你出去，风不大，晒晒太阳也好。”
温盈袖的腿脚虚浮得很，脚踝处还留着长期卧床的浮肿，沉曦月半扶半搀着她，一步步挪到庭院里。
渡舟山的老银杏树桠伸得开阔，泛黄的叶被咸湿海风卷着，落在磨得发滑的青石板上，踩上去沙沙的响，混着樟木的沉香。
一阵风裹着碎叶扫过，温盈袖攥着椅边藤料的指节，几不可查地颤了下，连带着鬓边的白发都晃了晃。
沉曦月扶她在树下的藤椅坐好，羊绒大衣的下摆扫过满地落叶，转身往病房走，渡舟山的海风总裹着点湿冷，她怕吹得温盈袖受不住，得取条毛毯来。
推开病房门，沉曦月的目光先落在衣柜上。
叠得整齐的毛毯搭在柜沿，是全新的，料子是温盈袖最爱的羊绒，连厚度都恰好适配渡舟山的晨温。
她指尖触到毛毯的绒面，那点熟悉的雪松味淡得几乎闻不到，却又真切地存在。
温盈袖靠着椅背，眯着眼往阳光里凑，眼尾的笑纹被光晒得透亮，她忽然偏头看向不远处的樟树影里，声音很轻，带着几分恍惚的疑惑。
“银杏先生？”
樟树下立着道颀长的身影，黑针织帽压得低，帽檐遮了半张脸，只露着下颌线冷锐的弧度。
黑色毛呢长大衣敞着，翻领上沾着点樟叶碎末，内搭的浅灰连帽卫衣松垮垮的，抽绳垂着，掺着点少年气的松懒，冲淡了周身的冷意。
是蒋斯崇，借了陈阳的名头混进渡舟山。
渡舟山的医护多是拿死薪的，几个手头紧的收了好处，自然没人多问一句，由着他藏在这樟影里，连日常查房都刻意绕开这片角落。
温盈袖见他没应声，枯瘦的手攥了攥，指节泛着青白，语气里裹着点孩童般的天真，又揉着几分歉咎，想扯出抹笑，嘴角刚动，眼角就先漫出泪。
“你终于来带月月走了吗？对不起啊，当年都怪我”
蒋斯崇闻言，眉峰倏地一蹙，刚想抬步上前，廊下便传来医护推轮椅的轱辘声，碾过磨得发滑的花砖，吱呀声混着几句粤语的闲聊。
“今日赵院长查房早到离谱。”
“出了那档子事，谁敢迟来啊？”
蒋斯崇立在樟影边缘，鞋尖蹭过银杏碎叶，窸窣一响，旋即悄无声息隐入更深的阴影。
沉曦月抱着毛毯折返的脚步刚迈出门缝，一阵突兀的滚轮声便碾过青石板的纹路，刺耳得象钢针一下下剐在薄玻璃上，尖啸着钻进耳膜，连空气都跟着震颤。
几个医护推着一张蒙着白布的病床，从温盈袖的病房门口匆匆掠过。
白布下的身形单薄得象张揉皱的纸，一只指甲劈裂、嵌着黑泥的手无力垂落，指缝间凝着的暗红血珠砸在青石板上，碎成几星，洇进石缝里，触目惊心。
沉曦月脚步猛地钉在原地，目光骤沉，脊背瞬间绷紧，她认得那双手，是杨萱的，那个在走廊拼了命把针孔摄象头塞给她的fct实习记者。
还没等她从这猝不及防的冲击中回神，赵治岐的声音便从身后漫过来，裹着渡舟山海风里的咸腥与浓得化不开的恶意，像条冰冷的蛇，顺着她的脊椎往上缠。
“沉小姐好兴致，还有心思陪温女士晒太阳。”
沉曦月猛地转身，馀光先瞥见廊柱投下的浓影，赵治岐倚在那里，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镜片后的眼窝陷在阴影里，阴鸷的光裹着笑，慢悠悠吐出三个字。
“等一下。”
医护闻声顿住，病床轱辘“吱呀”一声卡在石缝里。
赵治岐缓步走近，指尖捏着白布边缘，轻飘飘一掀。
那张面色青灰的脸便露了出来，眼角凝着的泪早冻成了霜，脸颊上的青紫伤痕叠着，旧的未消，新的又起，是被反复磋磨过的模样，连唇瓣都咬得破了皮，渗着暗血。
“沉小姐还认得她吧？”赵治岐的声音轻飘飘的，却象重锤砸在空荡的走廊里，“这位勇敢的记者小姐，运气不太好，偏要去碰不该碰的东西，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
他毫无预兆地欺身过来，逼得沉曦月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廊柱，退无可退。赵治岐的气息裹着消毒水混着烟味的冷意，贴在她耳边，像冰碴子往耳蜗里钻。
“她藏的那枚针孔摄象头，沉小姐是不是也私藏了一份？”他拇指擦过沉曦月的衣领，力道轻得象抚，却带着致命的威胁。
“你可千万要把手脚藏干净些，渡舟山的角落多，我想找点东西，从来不难。别被我抓到尾巴，嗯？不然，温女士的下场只会比她更惨，渡舟山啊，可有的是法子让人生不如死。”
白布被重新掖紧，病床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远，浓重的消毒水味却黏在空气里，混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象一层黏腻的膜，裹得沉曦月喘不过气。
走廊深处，隐约传来赵治岐哼歌的声音，调子是老派的粤语金曲，却被他唱得走了调，歪歪扭扭的，像指甲挠在棺材板上，听得人脊背发麻，寒毛根根竖起。
沉曦月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羊绒大衣，贴在皮肤上，凉得刺骨，指尖攥着那床羊绒毛毯，指节发白，连指节都在不受控地发颤。
她站在廊下，望着庭院里晒着太阳的温盈袖，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窜上来，裹住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
她是不是太贪心了？
原以为攥着那点零碎的线索，就能象扯风筝线似的，把温盈袖从渡舟山这潭黑水里拽出来。
可如今，她分不清那究竟是触手可及的曙光，还是会一脚踏空，把温盈袖推进更深、更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