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秀琴,今年五十八岁,退休前在镇卫生院当护士。这辈子见过的生老病死不算少,可唯独三十年前那件事,到现在想起来,后颈还能冒出一层冷汗。
那年夏天热得邪乎,镇西头的老槐树下,接连死了三个纳凉的老人。头一个是张大爷,大清早被人发现歪在树根上,脸上带着笑,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西瓜,法医来了查不出死因,只说像是……吓破了胆。
这事起初没人当回事,只说是天热中暑,可没过三天,李老太也没了,死法和张大爷一模一样,都是面带笑意,死在槐树下。
镇上开始人心惶惶,都说那棵老槐树成精了。那树有些年头了,听老一辈说,民国的时候,有个女人被浸了猪笼,尸体就沉在槐树底下的河沟里。后来河沟填平了,树却越长越旺,枝桠遮天蔽日,夏天的时候,别处太阳毒得能烤焦地皮,唯独树下凉飕飕的,比屋里还舒服。
我那时候刚离婚,带着儿子小勇过活,卫生院的夜班费高,我就主动申请值夜班。出事那天,正是七月半,鬼节。
夜里十一点多,卫生院的门被人拍得砰砰响。我披了件白大褂出去,看见门口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眉眼长得周正,就是脸色白得像纸,一点血色都没有。
“大夫,我男人肚子疼,疼得打滚,您行行好,去给看看吧。”女人说话细声细气的,带着点哭腔,手里还提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块红布。
我瞧着她不像坏人,就说:“夜里只有我一个人,走不开,要不你把他送过来?”
女人摇摇头,眼泪就掉下来了:“他走不动了,家就在镇西头的槐树边上,不远的,就几步路。”
镇西头的槐树……我心里咯噔一下,刚想拒绝,女人突然掀开了竹篮上的红布。篮子里不是别的,是十几个白生生的馒头,上面点着红点,看着像是……祭祀用的。
“大夫,我知道你怕,”女人擦了擦眼泪,声音低了下去,“可我男人真的快不行了,这些馒头,你拿着,算是我的心意。”
那馒头蒸得香,热气腾腾的,勾得我肚子咕咕叫。那时候日子苦,白面馒头是稀罕物,我看着女人可怜,又想着或许是自己吓自己,咬咬牙就应了:“行,你等我拿药箱。”
锁门的时候,我瞥见墙上的挂钟,指针正好指在十二点整。月光惨白,照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霜。女人走在前面,步子轻飘飘的,我跟在后面,总觉得她的脚后跟没沾地。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平日里吵吵嚷嚷的镇子,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蝉不叫了,狗不吠了,连风都停了,只有我们俩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街上响着,“嗒,嗒,嗒”,听得人心里发毛。
快到槐树的时候,我闻到一股味儿,不是槐花的香,是……腐臭味,像是死老鼠,又像是烂掉的肉。
女人突然停住脚步,回头冲我笑了笑。那笑很怪,嘴角咧得很大,眼睛却没一点笑意,黑漆漆的,像两口深井。
“大夫,到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头皮瞬间炸开了。
哪里是什么人家,老槐树下,赫然摆着一口黑漆棺材。棺材板没盖严,露出一条缝,缝里往外渗着黑水,那股腐臭味,就是从里面飘出来的。
我吓得腿都软了,转身就想跑,可脚像被钉在了地上,挪不动半步。女人慢悠悠地走到棺材边,伸手推开了棺材盖。
棺材里躺着个男人,穿着寿衣,脸色青黑,肚子鼓得老高,正是女人说的“肚子疼”。可我一眼就看出来,这男人死了至少三天了,尸体都开始发胀了。
“你……你到底是人是鬼?”我声音发颤,手里的药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听诊器、镊子撒了一地。
女人没理我,蹲在棺材边,轻轻抚摸着男人的脸,嘴里喃喃自语:“我说过,不让你靠近这棵树,你偏不听……你看,被它缠上了吧。”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怨,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
我这才注意到,老槐树的树干上,缠着一圈圈的红绳,红绳上挂着些黄符,符纸都烂了,看不清上面写的什么。树影婆娑,那些枝桠在月光下晃来晃去,像一只只枯瘦的手。
“三十年前,我娘就是死在这树下的,”女人突然回头看我,眼睛里闪着绿光,“她被人浸了猪笼,沉在河沟里,是这棵树救了她的魂。它说,要替她报仇,要让所有在树下纳凉的人,都陪她一起走。”
我想起那三个死去的老人,想起他们脸上诡异的笑容,突然明白了——他们不是吓破了胆,是看见了让他们高兴的东西,是被这棵树勾走了魂!
女人站起身,一步步朝我走来。她的蓝布衫下摆,不知什么时候沾了些泥点,泥点里还掺着几根水草——那是河沟里的水草!
“大夫,你是个好人,”她离我越来越近,腐臭味也越来越浓,“我男人的肚子里,有东西在动,你帮我把它取出来吧。”
我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后退,后背撞到了老槐树的树干上。树皮粗糙,冰凉刺骨,像是摸到了死人的皮肤。
就在这时,树干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那些枝桠“哗啦啦”地响着,朝我伸了过来。我看见树枝上,挂着几个白晃晃的东西,仔细一看,是人的骨头!
“啊——!”我尖叫一声,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恍惚间,我听见一阵小孩的哭声。是小勇!我的小勇!
我猛地睁开眼,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面前的女人,捡起地上的药箱,疯了似的往镇里跑。我不敢回头,不敢看那些追过来的枝桠,不敢听女人在后面喊我的名字。
我一口气跑回卫生院,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浑身都湿透了,冷汗混着热汗,黏在身上,难受得要命。
墙上的挂钟,指针还停在十二点。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派出所的人去了镇西头。
老槐树下,哪里有什么棺材,什么女人?只有一地的槐花,还有我掉在地上的听诊器。树干上的红绳和黄符都不见了,像是从来没有过一样。
只有那棵树,依旧枝繁叶茂,在太阳底下,绿得有些发黑。
后来,镇上的人把那棵老槐树砍了。砍树的时候,电锯锯到树干深处,突然喷出来一股黑血,溅了伐木工一身。伐木工吓得当场瘫在地上,回家后就发起了高烧,嘴里胡言乱语,说什么“女人找他算账”,没过几天,也死了。
树被砍倒后,树根底下,挖出了一具女尸,穿着民国时期的衣裳,皮肉都烂没了,只剩下一副骨架,手里还攥着一根红绳。
再后来,镇西头盖起了楼房,再也没人敢在那里纳凉。
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穿蓝布衫的女人。
只是每年的七月半,我都会梦见她。梦见她站在槐树下,冲我笑,手里提着那个竹篮,篮子里的馒头,白得刺眼。
前几天,小勇接我去城里住。临走的时候,我特意绕到镇西头,看见那片楼房的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又长出了一棵小槐树。
树苗不大,只有半人高,枝桠细细的,在风里晃着。
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突然,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我好像听见,有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大夫,我男人的肚子……还疼着呢。”
我吓得转身就走,再也不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