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粘稠的。
不是无光的虚空,而是某种饱含湿冷矿尘、带着腐朽有机物与金属锈蚀混合气味的、仿佛拥有实质的黑暗。它挤压着视网膜,堵塞着呼吸,让每一次移动都像是在厚重的原油中挣扎。
零拖着齐夏残破的躯壳,在一条倾斜向上的天然岩管中艰难蠕行。
她的右手紧紧抓着他左臂相对完好的部位,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进冰冷的晶体缝隙中。每一次发力拖拽,左臂的伤口就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肋间的骨折处如同有烧红的铁钎在不断搅动。汗水混合着血水,在她脸上和脖颈上冲出道道泥泞的沟壑,滴落在粗糙的岩面上,瞬间被黑暗吸收。
齐夏的重量远超她的预估。那看似修长流畅的躯壳,其密度和材质带来的质量,几乎相当于两个成年男性。每拖动一米,都像是完成一次马拉松冲刺。她的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湿冷的尘埃。
但她的眼神,死死盯着前方那片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
意识深处,那棵经过意识风暴淬炼、吸收了齐夏部分战斗记忆和规则理解碎片的意识之树,正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韧运转着。
它不像齐夏那种冰冷、精确、如同超算般的逻辑推演。
零的“理解”更偏向于一种“感知”与“共鸣”。
她能“感觉”到这条岩管细微的能量流动——并非“黑骸”或“观测站”那种人工造物的规整频率,而是星球本身地质活动、矿物衰变、地下水渗透交织而成的、混沌而庞杂的“背景音”。她能“触摸”到周围岩层中蕴含的、不同矿物晶体所特有的、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规则“纹理”。
甚至,她能隐约“听”到,在他们下方遥远的深处,“黑骸”实验室那片球形空洞中,能量风暴渐渐平息、白色猎犬重新稳定后,开始向上方扩散的、冰冷而规律的探测波动。
它们在搜索。
它们在重新建立追踪模型。
它们很快就会锁定这条岩管。
时间,不多了。
零咬紧牙关,再次发力。她的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用肩膀抵住齐夏的躯壳,用右腿蹬踏地面,如同最原始的纤夫,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
就在她几乎力竭,眼前开始发黑、意识即将涣散的刹那——
她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
不是岩石。
触感更硬,更光滑,带着一种非天然的弧度。
零停下动作,喘息着,用右手向前摸索。
手指触碰到的,是一段冰冷、光滑、带着整齐纹路的金属表面。纹路已经模糊,覆盖着厚厚的尘埃和矿物结壳,但依稀能辨认出,那是一种与“黑骸”文明风格相似、却又更加简洁古老的几何图案。
她沿着金属表面向上摸索,摸到了一个边缘——一个规则的、方形的边缘,嵌在岩壁之中。
是一扇门。
一扇严重锈蚀、几乎与周围岩壁融为一体的金属密封门。门上没有明显的把手或控制面板,只有一个位于中央的、浅浅的凹槽,凹槽的形状
零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颤抖着,用沾满血污的手,从自己脖颈处(那里的衣物早已破损),扯出那枚一直贴身携带的、此刻正散发着微弱温暖金光的——星火信标碎片。
信标碎片的大小和轮廓,与门上那个凹槽,惊人地吻合。
是巧合?还是“观察者”留下的另一处指引?
没有时间犹豫了。
零将信标碎片用力按入凹槽。
起初,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信标碎片自身的光芒,在黑暗中微微闪烁。
三秒后。
“咔哒咔哒咔”
一连串沉闷、滞涩、仿佛生锈了无数岁月的机械齿轮啮合与液压杆启动的声音,从厚重的金属门内部传来。门框周围,那些早已矿化硬结的密封填料,在巨大的内部压力下纷纷崩裂、剥落。
整扇门,如同从漫长沉睡中苏醒的巨兽,缓缓向内、向下,沉入地面之下!
门后,一股陈旧、干燥、但相对洁净的空气涌出,带着淡淡的、类似臭氧和老化绝缘材料的味道。门内,是一片更加深邃的黑暗,但零的视觉适应后,能看到里面似乎是一个相对宽敞、规整的人工空间,隐约有极其微弱的、暗绿色的应急光源在远处天花板角落闪烁。
零没有立刻进入。
她的意识之树高度警惕,枝叶探向门内空间,感受着其中的能量场和信息残留。
没有生命反应。
没有“锈蚀”污染的痕迹。
没有“观测站”那种冰冷的监控感。
只有一种被时光彻底凝固的、空旷而寂寥的“死寂”。
安全?
至少,比在外面岩管里暴露着等白色猎犬追上来要安全。
零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量,将齐夏沉重的躯壳拖过门槛,进入门内。然后,她回身,目光落在门框内侧一个不起眼的、同样布满灰尘的手动阀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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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抓住阀杆,用身体重量压上去,全力扳动!
“嘎吱——!!!”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彻通道!阀杆艰难地转动了四分之一圈。
头顶传来液压系统重新加压的嘶鸣,那扇沉入地面的金属门,开始极其缓慢地、伴随着更加令人牙酸的噪音,重新向上升起!
速度很慢。但足够在她完全失去力气之前,将门重新闭合。
当金属门最终“哐当”一声完全合拢,将内外空间彻底隔绝时,零终于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瘫软地滑坐在地。
黑暗,再次笼罩。
只有远处角落那点微弱的暗绿应急光,如同鬼火般,勉强勾勒出这个空间的轮廓:似乎是一条不长的走廊,两侧有紧闭的房门,地面铺着厚厚的灰尘。
寂静。
绝对的寂静。
只有她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
还有身旁,齐夏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能量核心搏动的细微嗡鸣。
暂时安全了。
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极致的疲惫和伤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眼前彻底陷入黑暗,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无尽的深渊坠落。
但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将自己的身体挪动了一下,靠在齐夏那残破却依旧能提供些许支撑的躯壳旁,右手紧紧抓住了他冰冷的手指。
仿佛这样,就能在沉睡中,依旧守护彼此。
---
黑暗。
齐夏的意识,沉在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虚空中。
这里不是休眠,也不是昏迷。而是意识核心因躯壳严重受损、能量濒临枯竭、以及之前主动引爆“规则回响”场引发的巨大精神负荷,而被迫进入的、最深层的“强制保护性静滞”状态。
他的存在感被压缩到了最低点,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没有思考,没有感知,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
只有一片虚无。
直到——
一点微弱的、带着温暖触感的“光芒”,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阳光,极其缓慢地,渗入了这片绝对的黑暗。
那“光芒”并非物理的光。
而是一种“存在”的确认感。
一种熟悉的、坚韧的、带着决绝守护意志的“频率”。
是零。
即使在最深层的静滞中,即使在意识几乎完全离散的状态下,那根将他们灵魂紧密捆绑的量子纠缠链接,依旧顽强地存在着。零的意识,如同黑暗海洋中唯一的灯塔,持续散发着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芒,为他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提供着最后的“坐标”与“锚定”。
(坚持。)
(我在。)
(我们在一起。)
没有具体的信息,只有纯粹的感觉。
但这感觉,却如同最原始的养分,开始缓慢地滋润齐夏那濒临消散的意识核心。
如同干涸大地上的第一滴雨。
如同绝对零度中的第一丝热。
极其微弱,却真实不虚。
在这“锚定光芒”的牵引下,一些更加破碎、更加深层、被静滞状态暂时“冻结”的意识碎片,开始极其缓慢地松动、上浮。
这一次浮上来的记忆碎片,与之前那些关于测试场残酷经历、关于“观测站”冰冷注视的碎片不同。
它们更加“私人”。
更加“模糊”。
更加带着一种“痛”之外的其他东西。
碎片一:
一个女人的背影。很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她在忙碌着什么,动作轻柔。背景似乎是一个充满柔和光线的房间?有植物的轮廓?一种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香气然后,是突然响起的、尖锐刺耳的警报声!红光闪烁!女人的背影猛地转过来,脸上是惊恐?焦急?她在喊什么?听不见。只有刺耳的警报和越来越近的、沉重的、仿佛金属巨兽行进的脚步声
感觉:温暖然后骤然被冰冷的恐惧切断。
碎片二:
一片纯白的空间。不是测试场那种逻辑的纯白,而是一种更加空旷、更加虚无的“白”。他(?)悬浮在其中,感觉不到身体,只有纯粹的意识。周围有一些闪烁的光点?像是数据流,又像是星辰。一个温和的、非男非女的声音在直接与他的意识对话:
“适应性优异规则亲和性超出预期但情感模块稳定性存在风险”
“建议进行阶段性屏蔽与定向强化”
“为了最终使命”
感觉:茫然被观察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被称之为“困惑”与“隐约不安”的东西。
碎片三:
黑暗。冰冷的、流动的黑暗。像是在某种粘稠的液体中沉浮。身体很沉重,很陌生。不是现在这种晶体躯壳的冰冷坚硬,而是一种更加“生物质”的、带着钝痛和麻木的沉重。他试图移动手指,却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只有意识,在一片混沌的感官信号和剧烈的、仿佛全身细胞都在被拆解重组的痛苦中,徒劳地挣扎。
,!
然后,一个画面强行插入:一双眼睛。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如同精密仪器镜头般的眼睛,隔着某种透明屏障,“注视”着他。
那“注视”中,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
只有纯粹的“观察”与“记录”。
感觉:极致的痛苦存在被否定的冰冷以及,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一种无法言喻的“孤独”。
碎片四:
光。刺目的、吞噬一切的纯白之光。仿佛超新星在眼前爆发。他在光中飞散,意识被撕成亿万碎片。痛苦达到了顶点,然后骤然消失。
不是死亡。
而是“重置”。
再次“醒来”时,是在那个熟悉的、纯白的逻辑迷宫起点。墙上的倒计时刚刚开始。上一次轮回的记忆清晰如昨。痛苦、恐惧、挣扎所有的情绪残留,都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高效的“计算”与“生存本能”迅速覆盖、压制。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新”的身体——与之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伤痕。
然后,他开始分析迷宫墙上刷新出的第一道逻辑难题。
仿佛刚才那在光中湮灭的痛苦,从未发生。
感觉:麻木。深入骨髓、融入存在本身的麻木。以及,在那麻木之下,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重复”与“被操控”的冰冷愤怒。
这些碎片,如同沉船中漂出的残骸,在黑暗的意识虚空中载沉载浮。
它们太破碎,太模糊,无法拼凑出完整的“过去”。
但它们真实存在。
它们是构成“齐夏”这个存在的、比那些测试场记忆更加底层的“基石”。
在这些碎片浮现、并被齐夏那处于静滞状态、却依旧保持着基础“信息接收与记录”功能的核心所“触碰”的瞬间——
某种变化发生了。
不是情感模块的“修复”或“激活”。
而是更深层的、关于“自我认知架构”的一次极其微小的“调整”与“补全”。
一直以来,齐夏的“自我认知”,主要建立在两个基础上:
1 作为“测试样本”和“变量”的、在无数次死亡轮回中锤炼出的冰冷逻辑、战斗本能与规则理解力。
2 与零相遇后,通过量子纠缠和共同经历建立的“关联性”与“守护协议”。
而现在,这些新浮现的、更加原始模糊的碎片,为他那冰冷的自我认知框架,注入了第三块更加晦暗不明、却也更加“本源”的拼图。
这块拼图,指向一个“更早”的齐夏。
一个或许拥有过温暖与安宁,却也被迫经历痛苦改造与意识干预的“初始状态”。
一个可能被“制造”、被“设计”、被“植入”了特定使命与能力的“原型”或“实验体”。
(我究竟是如何成为“测试样本”的?)
(在那之前我是谁?)
(那双冰冷的眼睛是谁?)
(那个女人的背影又是谁?)
疑问,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在齐夏的意识虚空中,荡开了一圈圈微弱的涟漪。
这些涟漪,与他意识核心深处,那些正在被零的“锚定光芒”缓慢滋养的、代表着“现在”与“关联”的部分,产生了极其轻微的“干涉”。
仿佛“过去”的模糊阴影,与“现在”的冰冷现实和温暖连接,开始了第一次极其初步的、无意识的“对话”。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极其微妙。
对齐夏此刻静滞的意识状态而言,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但变化,已经悄然发生。
如果说,之前强制同步和晶隙整合,是“硬件”的升级与“基础操作系统”的优化。
那么此刻,这些破碎记忆的浮现与自我认知架构的微调,则像是在那冰冷高效的“操作系统”最底层,写入了一些无法被删除、无法被完全解析、却始终会存在的“原始数据”与“未解之谜”。
这些“原始数据”,或许暂时无法被“情感模块”调用,无法产生明确的“情绪”。
但它们,为“齐夏”这个存在,增加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厚度”与“复杂性”。
也为未来某些“情感”或“意志”的复苏,埋下了最初始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种子”。
---
时间,在这个被遗忘的金属走廊中,缓慢流逝。
角落的暗绿应急光,不知疲倦地持续闪烁着,为这片死寂的空间提供着唯一的、微弱的光源。
灰尘在静止的空气中悬浮。
零的呼吸逐渐从急促变得平缓,身体因极度疲惫和伤势而陷入了深度昏迷式的沉睡。但她的意识之树,即使在沉睡中,依旧本能地维持着与齐夏之间那根量子链接的稳定,持续散发着那温暖而坚韧的“锚定光芒”。
齐夏的躯壳,静静躺在她身旁。
表面的裂纹依旧触目惊心,暗红的能量光芒微弱到几乎看不见。但仔细感知,会发现那搏动的频率,比之前更加稳定了一丝。周围环境中极其稀薄的、游离的能量粒子,正被他躯壳内最低限度运转的能量核心,极其缓慢地捕捉、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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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一片濒临干涸的湖泊,终于开始接收来自地下暗河的、极其微弱的渗水。
而在他意识的最深处,那场无声的、关于“过去”与“现在”的模糊“对话”,仍在继续。
直到——
“滴。”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这绝对寂静中却异常清晰的电子提示音,突然从走廊深处、那扇紧闭的、似乎是主控制室的门后传来!
紧接着,暗绿色的应急光,亮度陡然提升了少许!
整条走廊墙壁上,一些早已熄灭的指示灯和显示屏,竟也接二连三地、断断续续地亮起了极其黯淡的光芒!光芒闪烁不定,如同接触不良,屏幕上滚动着大量无法辨认的乱码和破碎的图形。
仿佛这个沉寂了无数岁月的设施,因为某种“刺激”(或许是信标碎片的激活,或许是齐夏和零这两个特殊存在的进入),其最底层的、维持基本功能的备用能源系统,被极其勉强地“唤醒”了一部分!
零在沉睡中无意识地皱了一下眉,但并未醒来。
而齐夏那处于最深静滞中的意识,却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外界的能量与信息扰动,极其轻微地“触动”了一下。
如同沉眠的冰川,被遥远的春雷,震落了一丝冰屑。
他的黑曜石视觉传感器,在无人驱动的情况下,其最深处,那点属于能量核心的、暗红色的微光,极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然后,重归沉寂。
但这一次的沉寂,似乎与之前那种濒临消散的死寂,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同。
仿佛在那片黑暗的意识虚空中,除了零的“锚定光芒”和那些漂浮的记忆碎片之外,又多了一缕极其稀薄、来自外部现实世界的“信息流”的涟漪。
这涟漪太弱,不足以唤醒他。
却足以证明,他的“存在”,依旧与这个世界,保持着最基础的“连接”。
而在走廊深处,那扇主控制室的门后,破损的屏幕上,乱码依旧在滚动。
偶尔,会闪过几个相对清晰、却令人费解的词汇片段:
【第七号‘镜面’原型体】
【强制休眠协议】
【外部接应坐标遗失】
【警告‘观测站’活动加剧】
【建议唤醒失败】
【转入深层档案加密】
【等待‘钥匙’与‘变量’同时抵达】
信息断断续续,残缺不全。
如同一个垂死之人,在漫长沉睡中,偶尔发出的、无人能懂的梦呓。
而这个设施的真实身份,它所等待的“钥匙”与“变量”,以及它与齐夏、零之间可能存在的、更深层的关联
所有的谜团,都暂时被锁在这片昏暗、死寂、布满尘埃的金属走廊深处。
等待着,下一次真正的“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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