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夏睁开眼。
冰冷,坚硬。废弃剧院天花板上的污渍图案,和上一次,和上上一次,似乎没有任何区别。铁锈和尘土的气味顽固地占据着每一次呼吸的起点。
第十一次。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身体完好无损的虚妄。胸前那被洞穿的剧痛,左臂被砍刀嵌入的撕裂感,侧腹被铁钩划开的冰冷,都消失了,只留下记忆皮层上深刻的刻痕。大脑深处那被反复磨损的隐痛,倒是忠实依旧,像背景噪音般嗡嗡作响。
他用手肘撑起身体,视线第一时间扫向舞台角落的那个木箱。
空的。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但随即恢复平稳。他迅速环顾四周。
幸存者比上一次少了些,只剩下七八个人,分散在舞台前,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们脸上的面具歪斜着,沾染着血污和尘土。没有人说话,死寂像湿透的裹尸布,压在每个人心头。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观众席最后排,最阴暗的角落。
她还在。
蜷缩在两张破败座椅的夹缝里,抱着膝盖,蓝色的裙摆像一朵开败的花,沾着不知是谁溅上去的暗红斑点。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只露出小半个后脑勺和纤细的、微微颤抖的肩膀。
她还活着。
齐夏移开视线,撑地站了起来。动作干脆利落,仿佛之前的死亡只是一次不太舒服的小憩。他走向舞台边缘,再次看向那块暗红色的规则牌。文字依旧,散发着不变的恶意。
木箱里重新堆满了粗糙的面具。他随手拿起一张,依旧是那张纯白的,没有任何特征的空白面具。指尖传来熟悉的骨质冰凉。
其他幸存者看到他动作,也默不作声地、带着某种认命般的麻木,走过来挑选面具。没有人去看角落里的少女,仿佛她不存在,或者是一种不该被触碰的禁忌。
齐夏戴上面具,视野蒙上灰雾。他转过身,背对着观众席,面向空荡的舞台。深紫色幕布后面,那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再次响起,比上一次似乎更急促了一些。
“演出,开始。”
冰冷的声音落下。
幕布拉开。
依旧是三个穿着破烂小丑服、手持凶器的怪物。油彩涂抹的脸上,咧到耳根的笑容带着永恒的嘲弄,眼窝里旋转的黑暗锁定了台下戴上面具的活物。
杀戮再次上演。
惨叫声,奔逃声,血肉被撕裂的声音,怪物的嘶吼声,瞬间填满了空旷的空间。
齐夏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刻冲入战团。他站在原地,空白面具下的眼睛冷静地扫视着战场。他在观察,寻找着规律,寻找着可能的破绽,或者任何与上一次不同的细节。
一个小丑扑向一个戴着乌鸦面具、动作还算敏捷的男人。男人狼狈地躲闪着,手里的半截椅子腿胡乱挥舞,砸在小丑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却无法造成实质伤害。
另一个小丑则盯上了一个蜷缩在座椅下的女人,铁钩轻易地勾穿了座椅靠背,将她连同破烂的座椅一起拖了出来。
第三个
齐夏的目光骤然锐利。
第三个小丑,没有像上次那样随机选择目标,它的视线越过混乱的人群,笔直地、毫无迟疑地射向了观众席最后排,那个依旧把脸埋在膝盖里的蓝色身影!
它动了!拖着锈迹斑斑的砍刀,迈着僵硬的步伐,绕过中央的战团,径直朝着那个角落逼近!
果然!
这少女,不是意外,不是偶然!她是“演出”的一部分!是某种固定的“剧情”!
齐夏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但他没有立刻冲过去。上一次死亡的教训还历历在目——盲目的守护,只会带来毫无价值的重置。他需要信息,需要找到打破这个循环的方法。
他死死盯着那个小丑的动作,大脑飞速运转。
规则规则是关键!【演出需佩戴面具】她没戴面具!是因为这个?
就在小丑举起砍刀,即将朝着那毫无防备的蓝色身影劈下的前一刻——
“面具!”
齐夏的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厉喝,砸向那个角落。
少女的肩膀猛地一颤,埋在膝盖里的头抬了起来。脸上依旧带着那种空茫的困惑,但那双清澈的眼睛,对上了齐夏透过面具投射过来的、焦灼而锐利的视线。
她的目光,落在了他脚边——那里不知何时,滚落了一张之前幸存者掉落在地上的、略显小巧的兔子面具。
时间仿佛被拉长。
砍刀带着风声落下。
少女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抓向了那张兔子面具。
她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笨拙。指尖触碰到面具冰凉的表面。
就在砍刀的锋刃即将触及她发丝的瞬间——
她将兔子面具扣在了脸上。
“锵!”
砍刀劈在了她刚才所在位置后面的墙壁上,溅起一溜火星。碎石簌簌落下。
,!
那小丑的动作骤然停止。举着砍刀,僵立在原地,歪了歪头,旋转的黑暗眼窝似乎“看”了一眼少女脸上那张突然出现的、略显滑稽的兔子面具。然后,它发出一声低沉的、不满似的咕噜声,缓缓转过身,放弃了目标,重新将注意力投向舞台中央那些还在挣扎的“演员”。
少女戴着兔子面具,呆呆地坐在角落里,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面具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微微张开的、缺乏血色的嘴唇。
齐夏心中猛地一松,但随即又被更大的疑云笼罩。
规则对她有效。但她为什么一开始不戴面具?是忘了?还是不能?
没时间深究。
解决了少女的危机,他的注意力立刻回到舞台中央。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幸存者又倒下了两个。剩下的人身上都挂了彩,在两只小丑的追杀下岌岌可危。
齐夏动了。
他的身影如同鬼魅,切入战团。这一次,他没有选择以伤换命的疯狂打法。他的动作简洁、高效,带着一种经历过无数次死亡后淬炼出的精准。
侧身避开挥来的铁钩,手腕一翻,不知从哪里摸到的一截尖锐的金属椅腿,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刺入一个小丑的眼窝!
“啵!”
黑色粘液喷溅。小丑嘶鸣着倒地融化。
另一个小丑怒吼着扑来,砍刀横扫。齐夏矮身滑步,金属椅腿向上斜撩,目标是另一个眼窝!
但这一次,小丑似乎学乖了,或者说,规则发生了变化?它猛地偏头,椅腿擦着它的太阳穴划过,只带下几缕染血的彩色头发。
砍刀回旋,劈向齐夏的脖颈!
齐夏瞳孔一缩,极限后仰,刀锋擦着面具的下缘掠过,带起一阵凉风。他顺势倒地,翻滚,堪堪躲过紧随而至的践踏。
战斗变得艰难起来。剩下这只小丑的动作更快,更狂暴,对眼睛的保护也明显增强了。齐夏几次试探都被它用武器或手臂格挡开。
其他幸存者试图帮忙,但他们的攻击落在小丑身上不痛不痒,反而差点被波及丧命。
齐夏喘息着,空白面具下的额头渗出冷汗。体力在消耗,死亡的阴影再次逼近。他死死盯着小丑那双旋转的黑暗眼窝,寻找着下一次机会。
就在这时——
“左边!”
一个微弱的,带着一丝颤抖,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战斗的喧嚣,传入齐夏耳中。
是那个少女的声音!
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依旧戴着那张兔子面具,靠在角落的墙壁上。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向小丑左侧一个极其微小的、因连续挥砍动作而产生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破绽!
齐夏没有任何犹豫。
信任?怀疑?在生死瞬间毫无意义。
他的身体在她声音响起的刹那已经做出了反应。脚下发力,侧滑,险之又险地让过劈来的砍刀,手中的金属椅腿如同蓄势已久的闪电,沿着她所指的那个微小角度,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刺入了小丑的左眼!
“噗嗤!”
深入,直至没柄!
小丑的动作为之凝固。砍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它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嘶吼,身体剧烈颤抖,然后迅速软倒,化作一滩冒着气泡的黑泥。
剧院内,只剩下幸存者们粗重的喘息声。
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演出结束。幸存者,获得‘一日安眠’。”
舞台上的射灯熄灭,幕布缓缓合拢。
幸存的四五个人瘫倒在地,有人开始低声哭泣,有人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齐夏站在原地,胸膛起伏。他扔掉手中沾满黑色粘液的金属椅腿,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观众席后排。
少女依旧站在那里,背靠着墙壁。她抬手,轻轻摘下了脸上的兔子面具。面具下的脸庞,依旧纯净,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点什么。一点难以言喻的光彩。
她看着齐夏,看着他空白面具上沾染的污血,看着他因为战斗而略显凌乱的姿态。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谢谢你救了我。”
齐夏隔着大半个剧院,隔着弥漫的血腥味和尘埃,与她对视着。
他没有说话。
只是抬起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空白面具上,靠近眼孔的位置。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上一轮次,她指尖微凉的触感。
这一次,他没有死。
但某些东西,似乎已经开始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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