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深合上日记本的那一刻，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动作近乎本能地迅速，将笔记本原样塞回杂志底下，仿佛那皮质封面烫手。就在他刚直起身，试图让表情恢复平静时，卧室门口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他浑身一僵，猛地转头，只见李姐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安静得像一个影子。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温和却疏离的微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还未来得及完全褪去惊惶的眼睛，以及微微颤抖的指尖。
完了。
这是陆深脑中唯一的念头。被现场抓包，窥探主人最深的隐私，这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可饶恕的过错，尤其是在江辰这样戒备心极重的人身边。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被立即驱逐？还是更可怕的、无声无息的“处理”？
预想中的厉声呵斥或冰冷质问并没有到来。李姐只是轻轻带上了房门，阻隔了外界的一切声响，然后缓步走了过来。她没有看那个床头柜，目光始终落在陆深苍白失措的脸上。她走到床边，没有坐下，而是站在陆深面前，距离近得能让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一丝药草味的淡香萦绕在陆深鼻尖。
“看到了？”李姐的声音很轻，没有怒气，甚至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
陆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是苍白且愚蠢的。
李姐沉默了片刻，视线终于从陆深脸上移开，落在了那本杂志上，仿佛能穿透纸张，看到下面的日记本。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挟着沉重的、跨越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尘埃。
“坐吧。”她指了指床沿，自己则拉过旁边一张扶手椅，坐了下来。这个举动打破了主仆之间无形的界限，更像是一种……平等的交谈姿态。
陆深依言坐下，身体依旧僵硬，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撞击着。
李姐没有看他，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广阔的湖面，眼神变得悠远而哀伤，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她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像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却又刻骨铭心的故事。
“那场火……很大，很大。”她的开场白，直接印证了日记里最模糊也最沉重的那一笔。“烧光了整整一栋老宅子，也烧没了辰儿……江总他，所有的亲人。父母，爷爷奶奶，当时都在里面。”
陆深屏住呼吸，仿佛能看到那冲天的火光和吞噬一切的烈焰。
“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消防车的声音，人群的哭喊，还有……焦糊的气味，到处都是。”李姐的声音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然后在混乱的人群里，我看到了他。那时候他才十岁，一个人站在警戒线外面，穿着单薄的睡衣，小脸煞白，不哭，也不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那片废墟，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描述让陆深心头一颤，仿佛亲眼看到了那个在巨大灾难面前，因为过度震惊和悲痛而失去所有表情和反应的男孩。
“我是他母亲最好的闺蜜，从小看着他长大。他妈妈……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李姐的眼圈微微发红，但很快被她强行压下，“那一刻，我知道，我不能不管他。他什么都没有了，如果连我也不要他，这孩子就真的完了。”
“所以，你就留下来照顾他？一直到现在？”陆深忍不住轻声问，声音干涩。
“嗯。”李姐点了点头，收回目光，看向陆深，眼神复杂，“一开始，只是想着暂时照顾他，等他走出阴影，等他家的其他亲戚安排好。但后来发现……他走不出来了。那场火之后，他几乎不再开口说话，封闭了自己，对谁都充满戒备。亲戚们各有各的算盘，偌大的家业虎视眈眈，没人真正关心这个受了重创的孩子。”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和心疼。
“我放心不下。看着他从小豆丁长成少年，再变成如今的样子……一晃，二十多年了。”李姐的语气里充满了时光的重量，“我看着他一点点把自己包裹起来，用冷漠和强硬当盔甲，把所有精力都投进学习和后来的事业里，像个机器一样不停运转。我知道，他是想用成功来证明什么，或者，是想用忙碌来忘记什么。”
陆深静静地听着，内心的惊骇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所取代。他从未想过，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在他面前如同绝对主宰的江辰，竟然有着如此惨痛和孤独的过去。那本日记里零碎的词句——“火海”、“哭声”、“债”、“承诺”——此刻在李姐的叙述中，渐渐串联成了一幅清晰而悲怆的画卷。
“那本日记，”李姐的目光再次扫过床头柜，“是他唯一发泄的途径。他从不跟人说这些，包括我。他把所有软弱的、痛苦的、迷茫的情绪，都锁在了那里面。所以，”她的目光锐利地回到陆深脸上，“你明白你刚才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吗？”
陆深感到一阵羞愧和后悔，低下了头：“对不起，李姐，我……我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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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还是想找到什么把柄？”李姐替他说了下去，语气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太多责备，反而带着一种了然，“我理解。在你这样的处境下，抓住任何一点可能的信息，都是本能。”
这话让陆深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李姐。她……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理解他的“处境”？
李姐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近乎苦涩的笑容：“你以为，我真的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保姆吗？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不同？看不出你藏在温顺下面的警惕和挣扎？”
陆深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比刚才被发现时跳得更加厉害。李姐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辰儿……江总他，把你带回来，有他的打算。而我，”李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陆深，“我看着你，就像看着当年那个刚刚失去一切、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孩子。只不过，你的牢笼，是你自己，也是别人强加给你的。”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郑重：“那场火，不是意外。”
什么？！陆深瞳孔骤缩。
李姐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冰冷，里面燃烧着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怒火和仇恨：“是人为的。是商业对手的恶性竞争，是为了吞并江家产业不择手段的卑劣行径！而那个对手，经过这么多年的调查，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一个名字——恒盛集团。”
恒盛！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陆深耳边炸响。他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原来如此！原来江辰与恒盛之间，不仅仅是商业竞争，是彻骨的仇恨，是灭门之恨！那本日记里的“债”，是要血债血偿的债！而自己，这个恒盛培养出来的“作品”，竟然被放在了仇人的身边！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将他淹没。
“现在，你明白了吗？”李姐看着他惨白的脸色，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江总留下你，不仅仅是因为你‘有趣’，更因为，你是目前我们能接触到的最接近恒盛核心的‘线’。而你，”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陆深，“你甘心吗？甘心被那个把你变成这样、又随时可以像丢弃垃圾一样抛弃你的组织，一直控制到死吗？”
李姐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陆深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迷茫、恐惧和那丝不该有的“雌堕”倾向。他被一股更强大、更冰冷、更残酷的现实冲击得清醒过来。
他不是在玩一场暧昧危险的权力游戏，他是深陷在一场延续了二十多年的血海深仇之中！他是仇人手中的一把刀，而现在，握刀的人，想看看这把刀会不会反过来刺向原来的主人？
李姐没有训斥他，反而向他揭示了血淋淋的真相。这不是宽容，这是一种更高级的……招揽，或者说，是逼他做出选择。
是继续做恒盛随时可弃的棋子，最终可能成为江辰复仇怒火下的牺牲品？还是……抓住眼前这根由仇恨编织而成的、危险却可能是唯一的救命绳索，与这对主仆结成一种建立在共同敌人基础上的、脆弱而危险的同盟？
房间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陆深看着李姐那双洞悉一切、饱经风霜的眼睛，感觉自己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这一次的选择，将真正决定他的生死存亡。
尘封二十多年的烈火，在这一刻，仿佛重新燃烧起来，将他也卷入了炽热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