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军队的陆上包围圈,如同一只不断收紧的巨手,正一点点地扼住都柏林的咽喉。
他每天都能清淅地感受到炮声的变化。
起初,那沉闷的轰鸣还象是遥远天边的闷雷,带来的更多是心理上的压迫。但现在,它变成了近在咫尺的巨锤,每一次敲击都让城堡古老的石墙微微颤斗,墙缝里的尘土簌簌落下,也让他的心脏随之紧缩。桌上的酒杯,会随着每一次炮击而嗡嗡作响,在桌面上划出一道道细微的水痕。
女王的命令很明确,死守都柏林。
他没有选择,只能将自己和麾下残存的士兵,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这座风雨飘摇的城市里。
一天。
两天。
三天。
时间在炮火的轰鸣和无尽的等待中被拉长,变得毫无意义。日出日落,只意味着新一轮的折磨开始或暂告段落。
都柏林成了一个地狱,日复一日地消磨着英格兰士兵的血肉和意志。
白日,罗马人的炮火会象涨潮一样准时降临。那些外围的堡垒和仓促修筑的防线,在密集的弹雨下被轻易撕开。坚固的墙垛被砸出豁口,飞溅的砖石威力不亚于霰弹,将躲避不及的士兵成片扫倒。残肢断臂混杂在被炮火翻开的黑色泥土中,构成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夜晚,当炮声停歇,幸存的英格兰士兵就象一群被惊扰的工蚁,在军官的呵斥与鞭打下,从残破的掩体里走出。他们借着惨淡的月光和摇曳的火把,用碎石和泥土,一遍遍地修补着白天的创口,将同伴的尸体从废墟中拖出,草草掩埋。
这是一种绝望的循环。
一个年轻的士兵,在搬运石块时,对着身边的同伴喃喃自语:“我们修补的速度,永远跟不上他们摧毁的速度。我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的同伴,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只是麻木地将一块石头垒上去,头也不回地吐了口唾沫。
“做什么?做给罗马人看。让它们知道,英格兰人还没放弃。”
就在这种麻木的绝望即将吞噬所有人时,港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声悠长的号角。
紧接着,了望塔上的士兵发出了嘶哑的狂吼:“船!是我们的船!是圣乔治旗!”
整个都柏林死气沉沉的防线,瞬间活了过来。
士兵们扔掉手里的工具,疯了一样冲向能看到海港的高处。他们互相搀扶,彼此推搡,伸长了脖子,用手遮挡着刺骨的海风,望向那片灰色的海面。
一队悬挂着圣乔治旗的船帆,正破开白浪,向港口驶来。
“上帝保佑!女王没有忘记我们!”
“援军!是援军来了吗?”
短暂的欢呼过后,当他们看清船队的规模时,那股兴奋劲又迅速冷却了大半。来的不是庞大的舰队,只是一些中小型商船。
但无论如何,他们来了。
船队带来了守军最急需的东西。成捆的箭矢,一桶桶黑色的火药,一箱箱沉甸甸的铅弹,一箱箱的药品,还有崭新的长枪。更重要的是,船上卸下了大量的小麦和风干的面包。堆积如山的物资被搬运进仓库,那股久违的麦香,让许多士兵流下了眼泪。
这意味着他们暂时不用挨饿了。
随船而来的,还有女王的亲笔信。
信使在罗伯特的房间里,当面传达了女王的命令,措辞比上一次更加严厉,不带任何感情。
女王希望他,不,是命令他,利用这批物资,不惜一切代价,将罗马人死死地拖在都柏林城下。她需要时间,王国需要时间。
必须坚守到最后一刻。
罗伯特拿着那封带着女王独特香气的信,手心却满是冰冷的汗水。
女王没有忘记他。
但她记住的,似乎只是他作为一颗棋子的价值。这封信里没有慰问,没有鼓励,只有冰冷的命令和不容置疑的责任。他和他手下的一万多人,就是为王国争取时间的代价。
不过,当他走到仓库,看着里面堆积如山的物资时,他那颗悬着的心终究是稍稍放回了原处。
有了这些,他应该能……再多撑一段时间。
他转身,对着陪同的军官们强行挤出一个笑容。
“先生们,女王的支持到了!告诉士兵们,打起精神来!让那些罗马人看看,英格兰的勇士是打不垮的!”
……
时间进入了第二年的一月末,新塞萨洛尼基,这座罗马人在爱尔兰的登陆点,如今已是阿尔比恩总督区的统治中心。巴西尔在这里,接到了第二位英格兰使节抵达的消息。
议事厅内,壁炉烧得很旺,驱散了室外的阴寒。
巴西尔坐在主位,神态自若。他的两侧,是阿尔比恩总督区的两位临时总督狄奥多尔和康纳尔,以及几名军团的高级将官。
这一次的英格兰使节,与上一位截然不同。他衣着得体,但神情疲惫,姿态放得很低。
他一进门,便对着巴西尔深深鞠躬,然后开门见山,没有半句废话。
“尊敬的罗马皇子殿下,我奉女王伊丽莎白陛下之命,为和平而来。”
“您之前提出的五条和平条款,枢密院经过了审慎的讨论。我们一致认为,那些条款过于严厉,更象是对一个彻底战败国的惩罚,而不是两个基督教王国之间为了谋求和平而应有的姿态。”
使节顿了顿,抬起头,语气诚恳。
“所以,我想,我们应该重新讨论一份,我们双方都能接受的和平条约。”
巴西尔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抹笑意。他心里清楚得很,让这群高傲的英格兰人坐下来好好说话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外交辞令,而是都柏林城外那持续不断的炮火。
围师必阙,攻心为上。
作为一个前世为东方人的穿越者,他发现,老祖宗的智慧,在哪个世界都一样好用。
“很好。”巴西尔开口,声音平稳,“看来,女王陛下是一位务实的君主。既然要谈,那就拿出诚意来谈。”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力让对面的使节呼吸一滞。
“首先,爱尔兰的统治问题。这一点,没有商量的馀地。现在,我的军队已经将你们的人围困在都柏林,随时可以将英格兰的势力彻底逐出这座岛屿。所以在条约中,你们必须承诺,所有英格兰人,从军队到官员,全部撤离。同时,伊丽莎白女王必须永远放弃‘爱尔兰国王’的头衔,以及对这片土地的所有法理宣称。”
使节的脸色有些发白,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这一点,女王陛下原则上可以同意。”
他话锋一转,立刻提出了英格兰的内核诉求。
巴西尔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议事厅里格外清淅。
“当然。罗马人从不为难已经放下武器的敌人。况且,都柏林港外的海路,至今畅通无阻。我想,达德利将军如果想走,随时可以走,不是吗?”
这句话象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英格兰使节的心里。他的额头瞬间冒出了一层细汗。
他听出了话里的潜台词。
那条海路之所以畅通,不是罗马人无力封锁,而是他们根本不想封锁。这条被伦敦枢密院视为“生命线”的信道,是对方故意留下的一个道路。
一想到自己这边还在为这条“生命线”而庆幸,他就感到一阵不寒而栗。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事指挥官。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骇,清了清嗓子,继续谈判。
“接下来,是赔款事宜。贵方提出的两万杜卡特军费赔偿……恕我直言,这更象是勒索。纵观欧洲历史,从未有过入侵者获胜后,反向战败国索要出征军费的先例。这不合规矩。”
他顿了顿,语气软了下来,试图博取同情。
“当然,为了表达和平的诚意,英格兰愿意支付一笔赔款,但是绝对不能称之为出兵的军费。而且两万杜卡特,实在太多了。海军的损失已经让王国财政捉襟见肘,我们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至于自由航行权,女王陛下认为,英吉利海峡是英格兰的门户,允许他国军舰‘自由航行’,是对我国主权的严重挑衅。我们只接受民用商船的无害通过。”
“最后,关于法兰西的问题,女王陛下同意,英格兰将不再以任何官方形式,干涉法兰西王国的内部宗教事务。”
使节一口气说完了英格兰的底线。
巴西尔听完,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端起水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议事厅内一片寂静,只有壁炉里的木柴在噼啪作响。
“一万杜卡特。”
巴西尔放下水杯,报出了一个数字。
“这是罗马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至于这笔钱的名目,你们可以称之为‘和平赎金’,或者别的什么,我不在乎。”
他看着使节,继续说道。
“关于航行权。我可以同意军舰不进入海峡。但是,如果罗马的商船舰队在航行中请求护航,英格兰方面不得拒绝。每一支商船舰队,最多可以由两艘盖伦帆船提供护航。这一点,必须写入条约。”
使节在心里快速盘算着。
赔款从两万降到一万,这是一个巨大的胜利,足以让他回去向枢密院交差。
而护航条款,虽然依然让英格兰不舒服,但“最多两艘”的限制,听起来象是一个为了保全罗马人面子而做出的、可以接受的妥协。他并未意识到,这个条款背后隐藏的真正意图。
他不知道,巴西尔的真正目的,从来不是那点赔款。他要的,就是在英吉利海峡获得合法的军事存在。哪怕只有两艘船,也意味着罗马的军旗,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英格兰的家门口飘扬,意味着罗马的力量,可以随时投射到欧洲大陆。
整个下午,双方就在这些细节上反复拉锯。使节为了每一个金币,每一条措辞而据理力争,巴西尔则显得游刃有馀,时而强硬,时而松口,牢牢掌控着谈判的节奏。
最终,一份和平协议的草案,在双方的“妥协”中被敲定下来。
一:英格兰向罗马帝国支付八千杜卡特金币的赔款,分两年付清。
二:罗马帝国商船舰队在英吉利海峡拥有自由航行权。在提前向英格兰官方报备后,每支舰队最多可由两艘军舰护航。
四: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永久放弃“爱尔兰国王”的头衔,并放弃对爱尔兰全岛的所有法理宣称。
五:英格兰不得支持欧洲大陆上的法兰西新教徒,同时必须负责将滞留在爱尔兰的所有英格兰新教徒撤走。
当书记官用希腊语和拉丁语将草案誊写在两份羊皮纸上后,英格兰使节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都湿透了。
他拿起那份属于英格兰的草案,小心翼翼地卷好,放入一个特制的皮筒中,动作郑重。
“皇子殿下,我将立刻返回伦敦,将这份协议呈交给女王陛下与枢密院审核。我相信,一份真正的和平,即将到来。”
巴西尔点了点头,示意卫兵送客。
看着使节如释重负离去的背影,巴西尔身旁的狄奥多尔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
“殿下,八千杜卡特……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巴西尔没有回答,他走到巨大的地图前,手指轻轻点在了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那条隔开英格兰与法兰西的狭窄水道。
“狄奥多尔,钱财总有花光的一天。”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在场的所有将官心头一震。
“但只要我们的战舰能在这条海峡里自由航行,就等于在英格兰的心脏上,悬了一把随时可以落下的剑。”
“这把剑,价值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