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埃律西亚港。
盛夏的烈日将码头上的每一块石板都烤得滚烫,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尘土和咸湿的海风。
一队队士兵的脚步声沉重而整齐,从兵营一路开赴码头,金属甲片在阳光下晃动着,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军官的吼声和码头工头的叫骂声混杂在一起,伴随着滑轮刺耳的吱嘎声和沉重货箱落地的闷响。
在码头最深处,一处被双层卫兵封锁的局域,气氛压抑。
一队最精锐的近卫军士兵,手持长戟,面无表情地将任何试图靠近的人推开。
在他们围成的圈内,几个经验最老道的工匠,额头上全是汗珠,正用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将一个个用蜡和焦油密封得严严实实的陶罐,轻柔地放进铺满了细沙的板条箱里。
那里面,是帝国的怒火,是拜占庭千年不熄的梦魇——希腊火。
这东西,只要一罐在船舱里出了问题,就能让一整艘战舰变成浮在海上的巨大火炬。
整个帝国此刻正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忙碌——出征!
这是回归旧大陆的第一步。
一个多月来,巴西尔亲自检查了每一批装船的物资。
他的存在,让每一个环节的负责人神经紧绷,不敢有丝毫懈迨。
现在,一切就绪。
在踏上征途的前一天,巴西尔穿上代表皇室身份的紫色长袍,最后一次走进了皇宫。
皇宫的书房内,空气凝重。
他的祖父,皇帝君士坦丁十二世,静静地坐在那张皇座上。
那张椅子,像征着帝国在新大陆的最高权力。
“所有的准备,都做好了?”君士坦丁十二世的声音透着一股老人的疲惫。
“是的,祖父。明日拂晓,舰队准时启航。”
巴西尔躬身回答,每一个字都清淅而沉稳。
君士坦丁十二世点了点头,他的眼睛投向墙上那副已知的世界地图。
他的视线在埃律西昂大陆和遥远的欧罗巴之间,缓慢地来回移动,象是在丈量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
“爱尔兰……一个边缘的小岛。”
君士坦丁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们罗马,终究要从世界的边缘,重新回到舞台的中央。”
他抬起手,那只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朝着巴西尔招了招。
巴西尔走上前去。
“你说,有了爱尔兰这个跳板,我们就能更好地介入欧罗巴的纷争。”
老皇帝的语气很平淡,却让巴西尔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你甚至说,我们不能再象过去一样,对欧罗巴的事务只进行‘有限干涉’。”
“是的,祖父。”
巴西尔的回答没有丝毫尤豫。
“孤立,只会让我们与旧大陆渐行渐远,最终变成一群说着希腊语的异乡人。我们必须把手伸过去,让双头鹰的旗帜重新出现在欧洲!这是我们反攻君士坦丁堡,必须走的一步。”
“说得好。”
君士坦丁十二世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但那笑意很快就消散了,变成一种复杂的感慨。
“你知道吗,巴西尔,我有时候很羡慕你。”
巴西尔一怔。
“我这一生,都在这片埃律西昂大陆上。”
老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嘲。
“我们在这里扎根,繁衍,击败那些不听话的土着,和北边的文兰盟友讨价还价,提防南边那些自称斯巴达后裔的疯子……这里的一切,都太熟悉了,熟悉到……枯燥。”
他叹了口气,靠在了椅背上。
“我做梦都想回到欧罗巴。可当我终于把罗马在新大陆的基业稳固下来,准备回头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老到连骑马都觉得吃力。”
他看着巴西尔,那张年轻、充满活力的脸。
“而你,你将替我们这一代人,去那片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闯荡,去完成我们未竟的事业。”
“祖父,您和历代先帝已经为罗马做得足够多了。”
巴西尔上前一步,握住祖父那只手。
“没有你们在埃律西昂打下的坚实基业,罗马根本没有实力重返欧洲。我只不过是站在你们的肩膀上,去摘取那颗最高的果实罢了。”
君士坦丁十二世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黄金和珠宝装饰的东正教十字架,正中雕刻着巴列奥略王朝的双头鹰徽记。
十字架的表面被摩挲得十分光滑,边角的纹路都已模糊,显然历经了漫长的岁月和无数双手的抚摸。
“这是君士坦丁十一世陛下当年远航时,从巴尔干的残存领土上带出来的。他横渡大洋,身边就只有这个十字架陪伴。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老人亲手将冰冷的链子挂在巴西尔的脖子上,十字架垂在胸口,沉甸甸的。
“戴着它,去爱尔兰。让欧罗巴人看看,巴列奥略的鹰,回来了。”
告别了祖父,巴西尔来到了父亲,共治皇帝阿莱克修斯的书房。
与君士坦丁十二世那间充满历史尘埃的房间不同,阿莱克修斯的书房更加明亮、整洁,充满了现实的秩序感。
他身上没有那种沉重的历史感,他更象一个沉稳的国君,一个父亲。
他没有谈论什么宏大的战略,也没有提及帝国的未来。
他只是走到巴西尔面前,默默地帮他整理着那件紫色长袍上的一丝褶皱。
“到了那边,不要逞能。”
阿莱克修斯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你是统帅,你的命比任何一个士兵都金贵。你的头脑,才是帝国最锋利的武器。”
“我明白,父亲。”
“战场上瞬息万变,不要冒进。”
阿莱克修斯整理衣领的手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直视着儿子的脸。
“一定要活着回来。”
巴西尔看着父亲那双充满关切的眼睛,那里没有皇帝的威严,只有父亲的担忧。
他心中一暖。
“我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他郑重地承诺,这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保证。
最后,他找到了帝国大将军安德罗尼卡。
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没有在书房,而是在自己的官邸里,那间专门用来推演战局的沙盘室。
巨大的爱尔兰地形沙盘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上面插满了代表不同兵种的小旗。
“殿下。”
安德罗尼卡看到巴西尔,立刻挺直了身躯,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军礼。
“将军,我来做最后的告别。”
安德罗尼卡抬起头,他那张被风霜刻满痕迹的脸上,表情严肃。
“我承认,您的许多想法,都超出了我们的预料。无论是科学院,还是这次的出征计划。”
老将军的声音如同他的人一样,坚硬如铁。
“但是,殿下,战争不是一场赌博。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辅以出其不意的战术,这才是胜利的正途。我担心您的计划太过激进,一旦登陆受挫,我们的舰队远在千里之外,没有任何补给,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的顾虑,我明白。”
巴西尔走到沙盘前,手指同样点在了那个被标记为“科克港”的位置。
“但我更担心,我们因为过于求稳,而错失良机。欧罗巴的局势瞬息万变,我们等得起,时机却等不起。”
他抬起头,看着老将军。
“稳与变是相辅相成的,不能为稳而稳,为变而变。有时候,最激进的猛攻,恰恰是最稳妥的防守。”
安德罗尼卡沉默了许久,最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是,殿下。祝您武运昌隆。”
老将军再次行礼,这一次,带上了由衷的祝福。
“帝国,等您凯旋。”
第二天,天色未明。
埃律西亚港已经人山人海。
全城的民众都涌到了港口,想要亲眼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
他们挤在码头上,爬上屋顶,甚至爬到了仓库的货堆上,黑压压的一片,延伸至目力所及的尽头。
当巴西尔身披紫色战袍,在近卫军的护卫下出现在码头时,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巴西尔殿下!”
“罗马万岁!”
“收复故土!鹰旗永耀!”
欢呼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得港口的海水都泛起涟漪。
埃律西昂教会的大牧首亲自为远征军举行了盛大的祈福仪式,圣歌的旋律在港口上空回荡。
巴西尔走上旗舰的舷梯,在踏上甲板的那一刻,他回过头,望向送行的人群。
他看到了高台上,祖父和父亲肃穆的身影。
他看到了将领们庄重的军礼。
他看到了无数张激动、期盼、担忧的面孔。
他举起手,重重地挥下。
“起航!”
命令传遍了整个舰队。
“解开系泊缆!”
“升帆!”
旗舰“亚顿之矛”上,巨大的主帆被上百名水手合力缓缓升起,上面用金线绣着的巴列奥略王朝双头鹰徽记,在晨曦中闪闪发光。
紧接着,三十二艘庞大的盖伦战舰,上百艘大小不一的运输船,纷纷扬起了自己的船帆。
上百面绘有双头鹰的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庞大的舰队在领航船的引导下,缓缓驶出港口,驶向蔚蓝色的未知大洋。
码头上的人群跟随着舰队移动,欢呼声经久不息,直到那片白色的帆影,最终变成海平在线的一个小点,彻底消失。
舰队进入了大洋。
陆地的轮廓彻底消失后,天地间只剩下了一望无际的蓝色。
巴西尔站在“亚顿之矛”高耸的船艉楼上,海风吹得他的斗篷猎猎作响。
脚下,是这艘以他前世记忆中某个强大种族旗舰命名的战舰。
“亚顿之矛”
他不禁有些失笑。
那是一个何等波澜壮阔的故事,一个关于家园沦陷、流亡星海、最终光复故土的故事。
他们失去了母星艾尔,正如罗马失去了君士坦丁堡。
他们在外流亡,积蓄力量,正如巴列奥略的子孙在埃律西昂卧薪尝胆。
他们最终的目标,都是为了收复失落的家园。
巴西尔的思绪飘得很远,这个现代的游戏剧情在他下定决心反攻君士坦丁堡时就一直在他的心中反复出现。
他望着东方,那里是欧罗巴,是爱尔兰,是地中海,是……君士坦丁堡。
他收回目光,胸中那颗属于穿越者的心脏,与这具属于王子的身体,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同步。
光复故土,此生无憾。
几天后,舰队抵达了克劳达岛。
这是帝国在大西洋上的最后一个前进基地。
舰队在这里进行了最后的补给,加满了淡水,并对船只进行了一些检查和简单的维修。
士兵们被允许分批上岸,最后一次脚踏实地的感觉,让这些即将面临血战的年轻人爆发出阵阵欢呼,他们在沙滩上摔跤,追逐,尽情释放着战前的紧张。
但巴西尔没有下船。
他把自己关在船长室里,与舰队指挥官和近卫军团的几位高级军官,围着那副巨大的爱尔兰地图,进行着最后的推演。
每一个登陆点的选择,每一种可能遭遇的抵抗,每一次火炮齐射的时机,都被他们反复讨论、争辩,直到所有人都对计划了然于胸。
还有对爱尔兰当地的盖尔人以及盖尔化诺斯人如何对他们说明罗马的善意,而不是英格兰人试图殖民这里的歹意,这些都值得仔细推敲。
当舰队再次起航,离开克劳达岛时,所有人都明白,他们与身后的新大陆之间,最后一丝联系也被切断了。
前方,只有冰冷的海水,和未知的命运。
夜色降临,海面平静得象一块黑色的绸缎。
巴西尔独自站在甲板上,仰望着陌生的星空。
这里的星图,与埃律西昂大陆的又有所不同。
一名军官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递上一杯温热的麦酒。
“殿下,风向很好,洋流也顺。我们比预计的还要快一点。”
“很好。”
巴西尔接过酒杯,却没有喝。
他的目光穿过黑暗,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绿色的岛屿。
他能想像出那里的泥土气息,那里的连绵阴雨,还有……那里的人。
他的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胸口的十字架。
那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重新变得清淅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