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海风湿漉漉地卷着贝壳的咸腥钻进孙小朵的衣领。
她蹲在潮线边，刚捡的花螺"啪嗒"掉回沙里——那童声又飘过来了，这次是个缺牙小子，舌头漏风却抑扬顿挫："我爹说大圣被压五指山时，其实偷偷种了桃树，每年开花，山神都看不见！"
孙小朵的耳尖动了动。
她认识这小子，前日还蹲在她脚边哭着要摸小金猴的尾巴，现在倒像个说书先生，小胸脯挺得老高。
更奇的是，旁边扎羊角辫的女孩立刻接话："那桃核飞出来，成了小金猴！"话音未落，几个更小的娃跟着拍巴掌，其中一个举着贝壳当话筒："我知道！
那桃核是大圣用眼泪养的！"
孙小朵的指尖掐进掌心。
这些故事她听过吗？
没有。
偷吃蟠桃是旧话，闹天宫是旧话，可"五指山种桃桃核化猴"——分明是新长出来的枝桠。
她悄悄挪到礁石后，看那几个娃围作小圈，眼睛亮得像星子："我阿娘说大圣现在肯定在云里睡觉，等我们故事讲够了才醒！才不是睡觉，我阿公说他在给月亮补缺口！"
"原来门不吃香火，不吃记忆，"孙小朵忽然笑出声，蹲得发麻的腿"咔"地响了声，"吃的是——希望还能继续。"她摸出兜里的桃核，那是小金猴今早塞给她的，还带着娃的体温。
村头茶摊的竹帘"哗啦"一挑，萧逸的青衫角扫过她的鞋尖。
他手里攥着半块桃木片，发梢沾着茉莉茶香——这茶摊他蹲了整宿，此刻眼底泛着青，嘴角却翘着："小朵，来听个妙的。"
老裁缝的旱烟杆在桌沿敲得"哒哒"响："要我说啊，大圣当年若没大闹天宫，现在该是齐天大圣爷，每天给天庭修屋顶！"茶客们哄笑，有人拍桌："老周头你这故事能把老君气活！就是就是，大圣哪耐得住给人修瓦的闲？"
萧逸却没笑。
他盯着老裁缝颤巍巍的手——那双手补过百家衣裳，针脚细密得能数清线股。
他忽然摸出怀里的桃木片，指尖在上面轻轻一刻。"若"字刚落，木片腾起浅粉光雾，"嗖"地扎进海边光桥的裂缝里。
光桥抖了抖。
桥面浮起虚影：南天门顶上蹲着个穿补丁官袍的猴儿，金箍棒当撬棍使，"咔"地撬下块琉璃瓦。
底下玉帝踮着脚喊："慢点！
那是西王母送的！"猴儿歪头笑："急啥？
修完请你吃桃。"
萧逸望着那虚影，喉结动了动。
他摸出茶碗抿了口，凉透的茶苦得舌尖发颤——可心里甜。"原来人心不仅能忆旧，"他对着虚空低语，"还能补遗憾。"
村东头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韦阳的影子像片黑帆"刷"地掠过去，发带被风扯散，露出额角未干的汗。
影光环正裹着个少年的手腕，黑气蛇一样往上爬，少年哭得肩膀直颤："我、我不该说大圣后悔"
韦阳扑过去时带翻了菜篮，茄子滚得满地跑。
他的影子展开如披风，严严实实覆住少年的手背。"悔不是罪，"他声音发哑，指尖掐进掌心逼自己清醒，"是爱。"影光环猛地收缩，黑气"嘶"地一声，竟化作银粉簌簌落下。
少年猛地抬头，泪珠子挂在睫毛上："我爹当年打碎饭碗，我也以为他不爱我"他踉跄着站起来，往光桥方向跑，"我要告诉大圣——碎了的东西，也能长出新芽！"
光桥在他脚下绽开光纹，像朵巨大的桃花。
韦阳弯腰捡茄子，指腹触到冰凉的茄皮，忽然笑了。
原来影环不是要惩罚，是要把藏在最深处的疼，晒一晒。
铁匠铺的锤声比往日沉。
二郎神抡起八斤重的铁锤，"当"地砸在新铸的铁锅上。
炉子里烧的不是炭，是一叠写满"如果当初"的纸条——"如果当初没骂大圣偷桃如果当初没锁他在炼丹炉"。
火光中，他看见自己年轻时举着天眼，追着那抹金影跑过三十三重天。"如果当初我没追那么紧"他嘟囔着，铁锤悬在半空。
炉火烧得更旺了，锅底突然浮出一行小字：【追得对】。
二郎神愣了愣，随即仰头大笑，震得房梁上的煤灰簌簌掉。
他抄起铁锅，将灰烬"哗啦"撒向光桥。
灰落处，桥面上浮起幻影：金影和银甲背靠背站着，一个舞棒，一个挥刀，虽没回头，却总能在对方要挨揍时递上家伙。
二郎神拎着铁锤踏上桥，鞋底沾着炉灰："老孙，这次我不追你——我等你回头。"
日头西斜时，孙小朵在光桥尽头摆了百张小桌。
桌布是她找村妇借的，蓝印花布洗得发白，每桌摆着空白竹简和桃枝笔。
小金猴蹲在最高处的桌角，尾巴卷着根笔，正往自己脸上画胡子。
"今天不讲过去，"孙小朵踩着条凳喊，海风把她的声音吹得忽高忽低，"讲未来——大圣回来后，第一件事会做什么？"
孩子们"哄"地炸了锅。
扎羊角辫的女孩提笔就写："带我去摘星！"缺牙小子歪歪扭扭画了个翻筋斗的猴儿："教我翻筋斗云！"最矮的小娃踮着脚，在竹简上按了个小巴掌印："陪我娘看病！"
竹简刚离手就飞了起来，像一群白蝴蝶扑向光桥。
桥体剧烈震颤，原本只到海面三分之二的桥身竟开始往深海延伸，速度比往日快了十倍！
小金猴激动得满地打滚，把刚画的胡子蹭成了黑李逵。
孙小朵望着海面。
那团金影不知何时又浮了上来，这次轮廓清晰了些——能看出是只猴儿，蜷着腿，手撑在膝头，像在听什么。
她摸了摸发烫的眼角，轻声道："你们写的不是未来是给他活下去的理由。"
风中残语忽然轻了，像片羽毛扫过耳尖：【他们在等你长大】
暮色漫上来时，光桥的延伸速度突然慢了。
孙小朵蹲在桥尾，看最后几枚竹简融入桥体，心尖跟着颤了颤。
就在桥体即将触到金影指尖时，海面突然翻起墨色浪头。
她的笑容僵在嘴角，发梢被海风卷得乱飞——光桥，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