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石阶传来的响动渐清晰时,孙小朵正弯腰捡起块被海浪磨圆的鹅卵石。
指腹刚触到凉意,后颈的猴毛忽地竖起来——是山猴特有的警觉。
她抬头望向东边天际线,那里有团黑影正以极缓的速度攀升,像片被风托着的云,却裹着若有若无的藤花香气。
这一跳可不含半点法术,纯是当年跟老猴儿学的野路子:屈腿、摆臂、借礁石反冲力——\"咚\"地落在花果山顶时,发梢还沾着半片被撞落的藤花瓣。
山顶的藤花比别处开得更疯,粉白的花串垂下来,倒像给她戴了顶会晃的花冠。
孙小朵伸手拨开花枝,这才看清半山的猴群——往常早该闹成一锅粥的毛团子们,此刻全蹲在石阶上,尾巴规规矩矩盘成圈,连最皮的小猕儿都只敢用爪子轻轻挠耳朵。
老猴儿坐在最前头,正用枯枝在地上画圈,见她望过来,枯枝\"啪\"地断成两截。
她反手摸向耳后,那里藏着根细如发丝的金线——是她翻遍孙悟空当年藏东西的石缝,从半截金箍棒里硬抽出来的。
老猴儿没接话,只是抬起爪子指了指她脚下。
孙小朵低头,这才发现山顶的青石砖不知何时爬满了淡金色纹路,像血管,像星轨,更像她忽然笑出声:\"合着你们早把路铺好了?
金线离手的瞬间,风突然打了个旋儿。
藤花顶端的花串被金线缠住时,发出极轻的\"嗡\"鸣,像琴弦被拨了一下。
孙小朵后退两步仰起头,看见金线在风里飘成一道金弧,弧光扫过的地方,藤花瓣上的露珠全凝成了小太阳,一颗接一颗往山下滚,把猴群的毛都照成了金红色。
三十三重天的凌霄殿里,玉帝正对着玉笏犯愁。
那柄跟了他三万年的白玉朝笏,今儿个突然自己\"咔\"地裂了道缝,裂纹里渗出的金光,竟和当年孙悟空闹天宫时金箍棒的光色有七分像。
他盯着玉笏裂缝里流转的金芒,忽然想起五百年前那个掀翻八卦炉的毛猴儿,想起三百年前在蟠桃园偷桃被逮住时,揪着他龙须说\"老倌儿你这胡子该刮了\"的小丫头,更想起方才千里眼来报的奇景——花果山藤花上系着根金线,金线动时,连他案头的《三界舆图》都在轻轻震颤。
千里眼退下时,瞥见玉帝嘴角翘了翘。
他揉了揉眼睛——莫不是看错了?
可等他再看,那道裂缝里的金光,分明比刚才更亮了些。
同一时刻,草原裂谷的风正卷着草籽往萧逸脸上扑。
他蹲在谷口,裤脚沾着半片染血的甲片——这是他方才扒开草根时翻出来的,甲片上的锈迹早被岁月啃得斑驳,倒像朵开败的花。
那些当年跟着将军屠村的旧卒,此刻全跪得笔直,连最壮的那个,后背都在微微发抖。
没人回答。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焦糊味——是他们怀里揣的纸钱烧着了?
萧逸伸手抓起把土,指缝间漏下的不只是沙,还有细碎的骨渣和泛青的草籽。
他站起身,把土举到齐眉高,轻轻一撒。
草籽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落地时却没沾土。
萧逸望着它们突然生根,望着嫩绿的芽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条,望着蓝紫色的花苞\"噼啪\"绽开——每朵花都蜷着花瓣,像张合不拢的嘴。
萧逸低头,看见那甲片正缓缓陷进土里,被新生的草根缠住,像被温柔地吃掉。
他手忙脚乱去扶歪倒的功过簿,却见泛黄的纸页正\"哗啦啦\"自动翻页,每页上关于\"屠戮\"的条目都在融化,墨迹顺着纸纹往下淌,滴在案几上,竟渗进了木头里。
他抬头看向窗外,只见东方天际浮着片蓝云,云里全是闭合的花苞。
他蹲在锅边搅粥,木勺碰着陶锅,发出的声响比往常多了三分热闹——今天的锅比平日大了三倍,米是村民们从粮缸底扫出来的,水是井里刚打上来的,连柴火都是隔壁王老汉扛来的他最宝贝的枣木。
韦阳抬头,看见院门口挤着二十来号人,有白发的老妇,有光脚的孩童,还有个背着破包袱的汉子——他正踮着脚,指尖轻轻碰了碰门槛上的光纹。
当夜子时,雨部神君正坐在云头打盹。
神君揉着眼睛抬头,就见原本该阴着的天,此刻竟浮着层薄雾,雾里坠下的水珠,颗颗都泛着淡金色。
他慌忙去拽云头的缰绳,可那云团像活了似的,扭着身子避开他的手,甘露则绕过他的法袍,直往饥民们的碗里落。
二郎神的窑火在子时三刻突然炸响。
年轻铁匠被火星溅了脸,手忙脚乱去捂眼睛,却听见窑里传来\"咔\"的一声——是最后一块废铁锻成了。
他扒着窑门往里看,就见新锻的无面人立在旧同门中间,陶土捏的脸上虽没五官,却让人莫名觉得在笑。
他探头一看,险些把无面人摔在地上——村头张铁匠的炉子自己着了,李记铁铺的风箱自己拉了,连十里外王寡妇家那口锈了十年的铁锅,此刻都在炉里烧得通红。
年轻铁匠转头看二郎神,却见师父正摸着铁锤笑,胡子都翘起来了。
天庭工部的神将刚踏进村口,就被炉火烧得眯起眼。
他正要念动法诀查封铁铺,眼角的余光忽然扫到窑里——几十个无面人正齐刷刷转过来,虽没有眼睛,他却觉得有千万道目光扎在背上,烫得他膝盖一软,\"扑通\"跪了下去。
孙小朵是在看星星时发现风中残语的。
她仰躺在花果山最高的那块石头上,原本该热闹的风声突然静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若蚊蝇的低语,像老猴儿讲故事时的唠叨,像萧逸数星星时的碎念,像韦阳煮粥时的哼歌,像年轻铁匠抡锤时的号子。
话音未落,她摸到了怀里的桃核。
那是她从千年老桃树上抠下来的,原本硬得像块石头,此刻却在她掌心发烫,烫得她想起老猴儿说的\"这桃核啊,得等天想笑了才发芽\"。
孙小朵坐起身,把桃核放在手心里。
她轻轻吹了口气,桃核上的纹路突然裂开,从里面蹦出粒绿芽。
绿芽飞起来了。
它飞过花果山的藤花,藤花上的金线突然亮得刺眼;它飞过草原裂谷的蓝花,蓝花突然全部绽放;它飞过韦阳村的甘露,甘露突然凝成串水晶珠;它飞过二郎神的铁铺,铁铺里的鸟突然振翅高飞。
三界所有的桃树都开花了。
粉的、白的、红的花瓣逆着风往上飞,在天穹织成幅巨大的图纹——像朵花,像张笑脸,像所有她见过的、念过的、爱过的面孔。
凌霄殿里,玉帝望着天图,手里的权杖慢慢垂下来。
那权杖是当年洪钧老祖亲赐的,此刻却像有千斤重。
他蹲下身,把权杖轻轻插进地缝里。
孙小朵望着天图,忽然笑出了声。
她翻了个身,趴在石头上数星星,却发现星星都变成了花瓣的形状。
风中残语还在绕着她飞,这次她听清了——是猴群的欢呼,是裂谷的风声,是粥锅的咕嘟,是铁锤的叮当,是所有被她闹过、爱过、护过的人间烟火。
山脚下忽然传来喧哗。
孙小朵探头一看,就见半山上的猴群终于憋不住了,小猕儿们举着藤花当旗子,老猴儿拎着酒葫芦边跑边灌,连最规矩的母猴都揪着公猴的尾巴往山顶拽。
她刚要跳起来迎,腰间的金箍棒碎片突然\"嗡\"地响了——是老头儿的声音?
她摸了摸碎片,听见里头传来闷闷的:\"疯丫头,又闯祸?
山风卷着桃香扑过来,把她的话捎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