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里的晨雾还没散透,孙小朵刚要抬脚往深处走,后襟突然被扯了扯。
她低头,见只毛都没长全的小猴子正攥着她的衣摆,圆溜溜的眼睛里泛着急——那眼神像极了当年她偷老君丹被逮住时,小猴儿们替她打掩护的模样。
小猴也不说话,爪子往山道方向一指。
顺着看过去,道旁灌木丛里歪着个青毛小妖,右腿裤管浸着血,正咬着牙往伤口上撒草灰,可周围路过的樵夫挑担的、采蘑菇的娃娃,竟没一个往这边多瞧一眼。
再看那小妖的影子,缩成团蜷在脚边,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山猫。
我问你,疼不疼?
孙小朵的掌心渐渐暖起来,像捧着个刚摘的热桃。
片刻后,桃叶下的血竟自己止住了,伤口边缘的皮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拢。
这桃林的根须连着地脉,你生在这方山水里,血脉早记着怎么长好伤口——你心里认了这条路,它就自己走通了。
小妖摸着愈合的腿,忽然对着她背影磕了个头。
孙小朵刚要走,回头见小猴还扒着她裤脚,便把它举到肩头:\"走,带你看更有意思的——\"
话音未落,远处飘来阵熟悉的沙响。
她眯眼望向北荒方向,嘴角勾起半分笑:\"萧逸那家伙,又在给人上眼药了。
北荒绿洲的胡杨树下,萧逸正蹲在沙地上画蚂蚁。
他身后站着个穿云纹锦袍的老头,手里捧着块玉牒,上边金漆写着\"静序百贤榜\"五个字,正泛着刺目的光。
萧逸头也不抬,随手拔了根枯草含在嘴里。
他吹了口气,那草叶立刻蔫巴巴垂下去——可怪了,玉牒上的金漆突然像被水浸过似的晕开,司礼官没注意到,还在絮叨:\"当年给天君写功德簿,我可是\"
有个救过百人的老医者梦见自己被万人围着喊\"圣手\",声浪撞得耳朵生疼;带流民挖井的青年梦见自己名字被刻在十丈高的碑上,压得他直不起腰。
反倒是没上榜的牧羊女,梦见自己跟着风走,脚下的沙子都开出了小蓝花;总躲在角落修农具的汉子,梦见自己变成棵树,根须扎进土里时,听见整片绿洲在说\"你在,就够了\"。
次日司礼官掀开玉牒,上边的字竟全成了粉末,簌簌往下掉。
他捧着碎玉站在渠边,看粉屑落进水里,突然想起小时候给灶王爷贴春联,祖父说过:\"神仙要是爱听名儿,早被香火呛死了。
他蹲下身,把玉牒埋进渠边的沙里,抬头正见萧逸扛着锄头走过,裤脚还沾着泥:\"埋了?
萧逸把锄头往肩上一扛,哼着跑调的小曲儿走了。
风卷着沙粒掠过渠水,水面上隐约映出两行字:\"无名者,行远。
与此同时,韦阳村的槐树下围了圈人。
外乡医师举着药箱,额头的汗把方巾都浸透了:\"各位,这光肤可是天赐的宝贝,炼了丹能治\"
韦阳没说话,只找了块青石板坐下,掌心朝上。
他手背上的光纹像活了似的,顺着石板缝爬到医师脚边,又顺着裤管往上攀,最后\"刷\"地钻进医师心口。
三夜后,医师在草垛上惊醒,怀里抱着空药箱,满脸是泪。
他梦见自己十五岁当学徒时误诊了个小娃,那孩子的娘跪在药铺前哭了三天,他却躲在柜台后数银子。
光纹像把小刷子,把这事儿从他记忆最深处刷了出来。
次日清晨,医师把药箱里的药材全倒在晒谷场上:\"各位,我这箱子里装的是方,装不了人心。在老妇人跟前,轻轻握住她生满冻疮的手——掌心的光纹漫过去,老妇人冻得发紫的指尖慢慢暖了。
再看灌江口的窑火,二郎神正抡着大锤砸铁块。
火星子溅到脚边的铁砧形草上,那草非但没烧着,反而抖了抖叶子,滚下颗露珠。
穿法衣的祭司攥着引火符,眼神发虚:\"这草是妖物,烧了才能通神\"
奇了,千里外所有铁砧形草同时颤起来,每片草尖的露珠里都映出画面——祭司十五岁时,为争大祭司之位,往师弟的参汤里下了毒。
当夜,祭司在窑前跪了整宿。
第二天天亮时,他脱了法衣,扛着扁担进了新村:\"我挑水劈柴,换口饭吃成不?
当夜色漫过三十三重天,孙小朵正坐在山神庙的房梁上啃桃。
忽然,她心口微微发烫——不是被骂,不是被求,是种说不出的熨帖,像有人隔着万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她赤足踩在瓦当上,没运筋斗云,没念避尘诀,只把脚往房梁上一搭。
花果山的老猴儿摸着年轮,忽然咧嘴笑了;
东海渔夫摇着橹,船边的影子跟着他哼起了渔歌;
南荒的小娃娃蹬掉了鞋,追着萤火虫喊:\"姐姐的笑,在这儿!
二郎神的铁锤悬在半空,窑火映得他眼角发亮;
萧逸躺在田埂上数星星,忽然打了个响指:\"得,有人想咱们了。
盲童阿福攥着娘亲的手,雾里的草尖戳着他的小腿,他突然松开手往前跑:\"娘!
我心里说'在'了!
孙小朵把桃核往山神庙外一扔,月光下,那桃核骨碌碌滚进了荒草里。
她跳上房檐,忽然听见风里卷着些细碎的声响,像是金属摩擦的轻响,又像是谁在梦里叹气。
她眯眼望向西边——那里的天空浮着层暗红,像被锈水染过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