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朵裹着海风踏进东海渔村时,正撞见最会唱渔歌的老海公盘着腿坐在船头。
再看周围,二十来条渔船整整齐齐泊成半圆,船头上的渔夫们姿势各不同:有翘着二郎腿的,有抱着鱼篓的,有把斗笠扣在脸上的,可个个都像约好了似的闭着眼。
最奇的是每人头顶三寸处,飘着根细若蛛丝的光,白里透金,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这头连老海公的光丝,那头连隔壁船二栓子的,再那头又绕到村东头瞎眼阿婆的窗台上——合着整座渔村的光丝全织成了张网。
可祖师打座时会打呼噜,这些人倒安静得像睡熟了。
她正想拽老海公的胡子试试,忽觉后颈一凉。
抬头看天,月亮不知何时被云遮了半边,海面上浮起层薄雾。
再看那些光丝,原本慢悠悠晃荡的,这会儿突然绷直了,像琴弦似的嗡鸣起来。
二十几道光同时震颤,震得船板都跟着抖,连桅杆上的海鸟都扑棱棱飞起来,边飞边\"啾啾\"叫,像是在喊号子。
三艘黑黢黢的船破雾而来,船头挑着的旗子被风掀开一角,露出半截骷髅纹——是常来这带劫渔获的\"海蝎子\"海盗团。
话音未落,二十个渔夫同时睁眼。
他们的瞳孔里泛着光,和头顶的光丝一个颜色。
是齐天大圣的水鬼!船眨眼间就空了,只剩几面破旗子在风里晃。
孙小朵蹲在船帮上托着腮笑。
海风卷着鱼腥味扑过来,她伸手接住缕光丝,温温的,像攥着团刚出锅的。所向,可不就是天兵?光丝轻轻放回老海公头顶,光丝晃了晃,又乖乖跟着渔夫的呼吸起伏,\"我爹当年闹天庭,要的不就是这股子——\"她指尖点了点自己心口,\"自个儿的劲儿?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旧天庭废墟正飘着细雪。
萧逸踩着焦黑的琉璃瓦往藏书阁走,靴底碾碎片残页,上面还能认出\"天条第三万六千则\"的字样。
阁子里有个盲眼老儒正跪在地上,枯瘦的手指摸索着捡残卷,灰白的胡子沾了炭灰,活像只被火烧了尾巴的老山羊。
老儒颤巍巍摸向那行字。
他指尖刚碰到焦墙,突然浑身一震,枯瘦的脸皱成团,两行老泪\"吧嗒吧嗒\"砸在残页上。
当夜,他蜷在草席上翻来覆去,梦见自己还是个热血书生,举着火把冲进天牢,把写满\"私会凡人者斩\"的诏书烧了个干净。
七日后萧逸再路过,老儒正把最后几页残卷铺在庭院里。
细雪化成水,把纸页泡得软塌塌的,墨迹晕成团,倒像朵开败的墨梅。
泥里冒出株白花,花瓣上的纹路竟排成\"我忘了\"三个小字。
萧逸摘了花别在衣襟上,路过老儒身边时,听见他小声嘀咕:\"原来忘了,是为了记更要紧的\"
韦阳静坐的山脚下这日闹得厉害。
当年我骗王寡妇说她儿子中邪,其实是偷喝了她的米酒\"他边哭边扒了自己的法袍,把香坛砸了个稀巴烂。
孩子们可不管这些,脱了鞋就往温泉里跳。
光粒子沾在他们发梢,像戴了顶会发光的帽子。
老村长蹲在泉边搓手,看小孙子追着光粒子跑,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韦阳这孩子,往这儿一坐,比我当年请十个法师都管用。
二郎神的窑厂这晚更热闹。
菌子发出的光把半村照得亮堂堂,像挂了二十个月亮。
县太爷的差役举着火把冲进来,钢刀碰得叮当响:\"大胆刁民!
咚!
咚!
差役们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月到中天时,孙小朵正穿过片荒原。
她忽然抬头——天边的云像被刀劈开道缝,道金光\"唰\"地垂下来,不照她,却照向东南方的山包。
她站在原地没动,可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猴子:那是五行山旧址,她爹当年被压了五百年的地方。
次日清晨,山包上的小庙老僧跌跌撞撞跑来:\"女菩萨!
昨日半夜,山脚下的石碑自己裂了!
裂纹竟成个猴儿模样,晨露凝在上面,跟掉眼泪似的!朵站在高处望,山风掀起她的衣摆。
她摸出片桃叶,凑在嘴边轻轻吹——桃叶\"呼\"地飞起来,变成艘小绿船,顺着山溪往下漂。
船过第一个村子时,玩泥巴的小娃娃拍着手喊:\"看!
叶子上有大猴子!第二个村子时,洗衣的妇人擦着眼笑:\"这猴儿倒像我家那混小子,上树摘桃的模样\"等船漂进第三个村子,满村的娃娃都追着跑,笑声撞得树枝上的桃花扑簌簌落。
孙小朵仰头看天,阳光正穿透云层,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早不演别人写的戏文了。
风卷着桃香掠过她发梢。
她踩着满地碎金往回走,远远看见道藤蔓从断墙里钻出来,绿莹莹的,正顺着残砖往上爬。
那墙的位置她脚步顿了顿——是昔日大闹天庭的入口,南天门的方向。
藤蔓上的新叶在风里晃,像在跟她打招呼。
蝴蝶扑棱着翅膀往南天门残垣飞,翅膀上沾的光,正好落在藤蔓新抽的芽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