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铁镣拖过青石地面,在廊道中击出刺耳声响,“哐啷、哐啷”一声接一声,碾碎了牢狱中的寂静。
两侧铁栅后,无数双眼睛在昏暗中睁开。
蓬头垢面的囚犯们扒着栅栏,怔怔望着被皂衣狱卒推搡前行的女子。
陈靖手腕脚踝皆扣着粗黑铁链,每走一步,镣铐便重重砸在地上,溅起细微尘埃。
“是陈靖!那个皇城司的爪牙!”
“她不是升了东宫卫尉么?怎会落到此处?”
窃语声如潮水般在栅栏后蔓延,有人啐骂:“听闻她是策反了杨隆父子叛逃的细作,呸!”
“如今与保举杨隆的崔佞人关在一处,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陈靖垂着眼,对一切充耳不闻。
直至最深处的牢门“哐当”打开,她被狠狠推入。背后伤口撞上墙角草堆,剧痛让她闷哼一声,眼前发黑。
天窗斜斜投下一束光。
浮尘在光中狂舞,混合着霉腐、血气与绝望的气息,充斥口鼻。
她喘息片刻,缓缓撑起身,倚着阴湿的墙壁坐下。
“嗒”地一声轻响,一只封口的羊角水壶忽然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陈靖缓缓抬眸。
隔壁牢房内,一道身影隐在阴影中盘坐着,他卸了巾冠,只用一根素木簪绾发,一袭深青布衣洗得发白,却掩不住脊背挺直时那股清正之气。
是崔题。
陈靖漠然移开视线。
可连夜被缉捕,疾行几百里押回京师的劳顿,以及身上的伤,让她口干舌燥。她无意识地舔了舔唇,强迫自己不去看那水壶。
隔壁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逞强无用,杨隆的案子一日不破,你我便得在此处,关到天荒地老。”
陈靖闭目不语。
“听闻你在皇城司时,素有铁石之名。”崔题顿了顿,语气依然平稳,却字字如针,“唯一能让你牵肠挂肚的,便是养父陈河。”
陈靖搭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如今你身陷叛国重案,陈老先生只怕也在水深火热之中。”
陈靖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却异常冰冷:“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黑暗中,崔题似乎极淡地笑了一下:“我只是忽然想起舍弟,你沦落至此的模样……像极了他。”
陈靖眼皮微抬。
崔题之弟崔辞投河明志的旧事,她自然知晓。那是崔题心中最深的一根刺,满朝无人敢提。他为何突然自揭伤疤?
“我自幼被称作‘天纵奇才’,二弟素以我为楷模。我穿什么衣,他便穿什么衣;我读什么书,他便读什么书;我拜访哪位夫子,他必亦步亦趋。
“他觉得,兄长是轨物范世的君子,参照我的行止,便能成为他心中那轮明月。所以七年前,当我身陷囹圄、千夫所指之时……”
崔题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被什么扼住,“他无法忍受旁人诋毁我。在国子监,他与同窗争执,被打得遍体鳞伤,被推入泥坑……却还要爬起来,一遍遍说:‘我兄长是清白的’。”
陈靖静静听着。
牢房中唯余天光流转,尘埃浮沉。
“后来他发现,成见如山,他搬不动,辩不白,那比剜他血肉更痛。在他试尽所有法子,仍无法证明我清白之后……”
崔题闭了闭眼,沉默了很久,久到陈靖以为他不会再说了。
“他投了蔡河。”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砸在阴湿的石墙上,溅起无声的回响。
“世人都说,他是受不了同窗欺辱,羞愤自尽。只有我翻看他遗稿才明白,他非因己身受辱而死。”
崔题转过头,目光穿透铁栅,落在陈靖被天光照亮的侧脸上,“他是因我受辱而死。世人毁了他奉若圭臬的明月。信仰崩塌,他……如何能活?”
陈靖呼吸微滞。
她看着阴影中的崔题。此刻的他,不再是朝堂上那个运筹帷幄、锋芒毕露的权臣,只是一个失去弟弟的兄长。
“陈卫尉。世人崇拜圣贤,当崇的是高风亮节,拜的是风光霁月,而非一具凡胎肉身啊!若只因心中幻影,便盲从盲信,乃至崇信那身凡身肉胎,甚至为维护那凡人光芒,不惜踏入深渊……”
崔题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可是凡人,孰能无过?当凡人风光霁月的幻影破碎时,多年坚守,便成了笑话,以身殉之,又何尝不是歧途?”
陈靖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你敬奉夙期公子,可如今的夙期,与当年的行侠仗义之人,当真还是同一轮明月么?你追随的,究竟是他这个凡人,还是你心中,那个风光霁月的幻影?”
陈靖瞳孔骤缩,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仿佛惊雷劈开混沌。
那些深埋心底的不安与怀疑,那些自欺欺人的辩解,在这一刻,被这句轻飘飘的话,彻底掀开。
她怔怔望着虚空,眼前却闪过无数画面——
夙期公子云游四方,仗剑江湖,只与她递信联络。
他曾经说:“为民请命,死亦何惧,阿靖,你要永远光明磊落”。
可如今,他运筹帷幄,搅动两国风云,不惜以数万人性命为代价,信函却只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此事不必留活口!”
她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唯独那一次——
五岁那年,大姐被林家公子欺凌而死后,牙人用一块笼饼将她引至一处破庙。
夙期公子戴着面具,负手立在庄严的佛像跟前,身影挺拔清隽,如清风朗月。
他将镔铁匕首放入她冻得通红的小手中,用魔咒般的话语唤醒她的意识:“你想杀的,是这重税徭役、逼得爹娘手刃骨肉的世道!是这视人命如草芥、纵容贵戚横行的大梁!”
“阿靖,你生来就该是撕开这黑暗的利刃。”
利刃!
原来,所谓侠义,所谓救赎,不过是为了将她淬炼成一把最锋利趁手、也最心甘情愿的凶器。
不!
她在心中嘶喊,心在泣血,神情震颤。
崔题静坐暗处,将她眼中骤起的惊涛骇浪,看得分明。
他知道,钉子已经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