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众抱薪者,岂能冻毙于风雪?!”
吕本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变得一片惨白。
他完了。
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为众抱薪者”,这五个字,将会成为一个典故,传遍大明,流芳百世。
而他吕本,他吕氏一族,将会作为这个典故里的反派,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朱雄英根本没给他喘息的机会,往前又走了一步。
“吕大人,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说会赔礼,会送上厚礼。”
“我问你,这礼,有多厚?”
朱雄英指着那名断臂的亲兵,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这位军爷,断了一条胳膊,日后如何持刃杀敌?如何荷锄耕田?如何养活一家老小?”
“你吕家的厚礼,能保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吗?”
“能让他残缺的身体,重新长出来吗?”
“能让他被乡里乡亲指指点点的时候,挺直腰杆吗?”
一句句质问,像是冰冷的刀子,一刀刀捅在吕本的心窝上。
吕本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赔钱?
在这种诛心之问面前,谈钱,是对英雄最大的侮辱。
“我”
他想辩解,想说朝廷自有抚恤,想说这并非他本意。
可他看见了朱元璋的表情。
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冰冷到极致的厌恶。
吕本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的热流直冲头顶。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指着朱雄英,嘴唇哆嗦着,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下一秒,他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噗通。”
大明礼部侍郎,当朝太子妃的生父,江南士族的领袖人物,就这么在奉天殿上,晕了过去。
殿内的太监宫女吓了一跳,正要去扶。
“拖出去。”
朱元璋冷冰冰地吐出三个字,看都没再看吕本一眼。
“别脏了咱的奉天殿。”
两个小黄门赶紧上前,架起昏迷不醒的吕本,像是拖一条死狗一样,把他拖出了大殿。
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为他求情。
就连和他同为文臣领袖的李善长,也只是端着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殿内恢复了安静。
朱元璋从龙椅上走下来,几步就到了朱雄英面前,大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英儿,咱听你的。”
“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判?”
朱雄英仰起头,看着自己这位杀伐果断的皇爷爷。
“孙儿不要吕家赔钱,也不要吕大人道歉。”
“孙儿只要,还这七位老兵一个公道。
“好!”
朱元璋一拍大腿,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说得好!咱大孙就是要这么硬气!”
他笑完了,才转向一旁还在抹眼泪的蓝玉,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你个夯货,还在这杵着干嘛?等着咱管你饭?”
蓝玉被踹得一个趔趄,非但不恼,反而嘿嘿直笑。
“陛下,臣这点小伤,不碍事,不碍事!”
“屁!”朱元璋骂道,“你北伐的箭伤还没好利索,又添新伤!当咱不知道?”
他指了指朱雄英。
“英儿,你陪你舅姥爷去太医院,让院判亲自给他瞧瞧,用最好的药!”
“咱大明的国公,不能流血又流泪!”
蓝玉的眼圈又红了,对着朱元璋,重重地抱拳躬身。
“臣,谢陛下隆恩!”
朱雄英牵起蓝玉的大手。
“舅姥爷,我们走。”
一老一小,带着那七名挺直了胸膛的亲兵,走出了奉天殿。
殿外阳光正好,照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殿内,只剩下朱元璋和李善长君臣二人。
朱元璋在殿内来回踱步,身上的杀气和怒火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他停在李善长面前。
“李善长。”
李善长放下茶杯,站起身。
“老臣在。”
“替咱拟一道旨。”
朱元璋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传旨天下,各州府,各郡县,彻查自咱濠州起兵以来,所有为国征战而受伤、残疾的将士名录。”
“核实无误后,由官府出面,为他们安排生计。”
“有家者,分田地,免赋税。无家者,入荣军院,官府奉养终身。”
李善长浑身一震,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道旨意意味着什么。
这是自古以来,任何一个朝代,都从未有过的恩典!
这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但它能换来的,是大明百万将士,乃至后世所有军人的,绝对忠心!
朱元璋看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
“这道旨意,以咱大孙,皇太孙朱雄英的名义,颁行天下。”
“轰!”
李善长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他再也站不住了,双膝一软,对着朱元璋的方向,重重跪了下去。
“老臣老臣替天下百万将士,叩谢陛下!”
他抬起头,苍老的脸上,满是激动。
“叩谢太孙殿下!”
朱元璋笑了,亲自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善长,你起来。咱俩多少年了,别动不动就跪。”
胡惟庸案后,两人之间产生的隔阂,在这一刻,悄然消融。
朱元璋拍了拍李善长的肩膀,语气轻松地问道。
“你觉得,咱这大孙咋样?”
李善长深吸一口气,神情无比郑重。
“回陛下,太孙殿下今日之言,振聋发聩。”
“老臣读了半辈子书,秦皇汉武,文治武功,开疆拓土,也不过是帝王之术。”
“但太孙殿下‘为众抱薪者’一言,已然超脱其上,有了圣人之相。”
“啥玩意?”朱元璋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圣人?咱老朱家祖坟是冒青烟了还是咋地?”
李善长却摇了摇头,表情虔诚得像是在朝圣。
“陛下,老臣没有半句虚言。”
“圣人教化万民,讲仁义,讲礼法,可终究是站在高处俯瞰众生。”
“太孙殿下,却是将自己放在了那万千将士,万千百姓之中,为他们立言,为他们争命。”
“其眼界之辽阔,胸怀之博大,甚至,还在圣人之上!”
李善长长叹一声,语气里是纯粹的向往和遗憾。
“老臣只恨自己早生了百年,不能亲眼得见,圣人治下的煌煌大是!”
朱元璋看着李善长那不似作伪的表情,听着这石破天惊的评价,他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像个得了满仓粮食的地主。
他重重地拍在李善长的背上,笑骂道。
“你个老东西,真他娘的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