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月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流淌了片刻，终究还是被她用尽全身力气逼了回去。她抬起手臂，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也擦去了那一瞬间的软弱。
不能哭。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挣扎着，想要从冰冷的地面上站起来。腿脚依旧麻木，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而虚弱无力。
赵奶奶见状，连忙用力搀扶住她，嘴里心疼地念叨着：“慢点儿，慢点儿……哎，真是造孽哦……”
借着赵奶奶的力气，林晚月终于站稳了。她看着满地狼藉，闻着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但她强行压了下去，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
“赵奶奶，我没事。”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沉静，“谢谢您过来。”
赵奶奶看着她那张苍白却倔强的脸，又是叹了口气：“你这丫头，就是太要强！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喊一声……要不是我起夜，听到你这边好像有动静，过来看看……”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手电光再次扫过满地污秽，眉头紧紧皱起：“这肯定是有人故意使坏！太缺德了！断人活路啊这是！”
林晚月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弯腰，开始收拾。她捡起那些沾满泥污的猪骨，拾起被踩烂的葱姜，试图将还没被完全污染的面粉拢到一起……每做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她心上割一刀。这些都是她的血汗钱，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赵奶奶看着她沉默而固执的身影，不再多说，也挽起袖子，蹲下身帮忙收拾。老人动作有些迟缓，却异常认真，用一块破布，一点点擦拭着泼洒在地上的辣油和肉糜。
一老一少，在昏黄的手电光下，默默地清理着这片被人恶意制造的废墟。没有人说话，只有窸窸窣窣的收拾声，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
绝望的气氛，似乎因为多了一个人的存在，而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将大块的污物清理出去，又用清水反复冲洗了几遍地面的污渍，棚子里虽然还残留着气味，但总算勉强能下脚了。只是那些被毁掉的食材，是再也无法挽回了。
林晚月看着空荡荡的面粉袋和只剩下一点瓶底的辣油罐，心里一片冰凉。她粗略估算了一下损失，至少是她全部流动资金的三分之二！这意味着，她不仅明天无法出摊，甚至连重新购置基础食材的钱都凑不齐了。
难道……真的要走那一步了吗？动用母亲最后的遗物？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尖锐的心痛和屈辱。
“丫头，”赵奶奶似乎看穿了她的困境，用围裙擦了擦手，走到她面前，昏黄的光线下，老人的眼神异常清澈和认真，“你接下来……有啥打算？”
林晚月垂下眼睑，避开她的目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知道。”
赵奶奶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然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伸手进自己棉袄内侧一个缝得严严实实的口袋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塑料布包裹了好几层的小本子。
那是一个红色的、印着“中国人民银行”字样的存折。封皮已经有些磨损，边角起了毛边，显然有些年头了。
“这个……你拿着。”赵奶奶将那个存折，不由分说地塞到了林晚月手里。
林晚月愣住了，低头看着手里那个小小的、却仿佛重若千钧的红本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赵奶奶，这……这是？”
“这是我这些年，一点点攒下的棺材本。”赵奶奶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没多少，就一百二十块钱。你拿着，先去把该买的东西买上，把摊子支棱起来。”
一百二十块！
在这个普通工人月薪不过三四十块的年代，一百二十块绝对是一笔巨款！是很多家庭一年都攒不下的积蓄！
林晚月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将存折推了回去，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不！不行！赵奶奶，这钱我不能要！这是您的棺材本啊！”
她怎么能要？她凭什么要？她和赵奶奶非亲非故，只是租了她一个破棚子，偶尔得她一点照拂而已。这笔钱，是老人省吃俭用、一点点从牙缝里抠出来，为自己身后事准备的！她林晚月何德何能，敢动用这样的钱？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赵奶奶却异常固执，又将存折强硬地塞回她手里，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住林晚月冰凉的手指，不让她再推拒，“我一个黄土埋到脖子根的老太婆，要这么多钱干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你还年轻，路还长，不能就这么折了！”
老人的手粗糙而温暖，带着常年劳作的印记，那温度仿佛能一直熨帖到林晚月冰冷的心底。
“可是……”林晚月的眼眶再次发热，声音哽咽。
“没有可是！”赵奶奶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钱，算我借给你的！等你以后赚了钱，再还给我！按银行利息算！一分都不能少！”
她说着，故意板起脸，但眼神里的关切却藏不住：“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好好把生意做起来，做出个人样来！让我这老婆子也沾沾光，看看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别让我这钱打了水漂就行！”
林晚月看着老人那双浑浊却无比真诚的眼睛，感受着手里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温暖，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太重了。重得让她几乎无法承受，却又像黑暗中的一座灯塔，给了她继续前行的勇气和方向。
她不再推辞，紧紧攥住了那个存折，仿佛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低下头，深深地向赵奶奶鞠了一躬，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比的郑重：
“赵奶奶……谢谢您！这钱，我一定还！连本带利！我林晚月……绝不会让您失望！”
这一刻，她心中那堵坚冰筑成的高墙，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融化了一角。原来，这个世界上，并不全是算计和背叛。在最底层、最艰难的角落里，依然存在着最质朴、最不计回报的善意。
这种认知，像一颗小小的种子，落入了她荒芜的心田。
“行了行了，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赵奶奶摆摆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往外走，“天快亮了，你赶紧收拾收拾，眯一会儿。明天……还得想办法呢。”
走到门口，她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林晚月一眼，昏暗中，她的眼神显得有些深邃：“丫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回的事，是个教训。往后……自己多长个心眼。”
说完，她佝偻着背，慢慢消失在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棚子里，再次只剩下林晚月一人。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个红色的存折，指尖轻轻拂过那磨损的封面。这里面装的，不仅仅是一百二十块钱，更是一个陌生老人对她这个落魄之人的全部信任和期望。
她走到那个破旧的五斗橱前，小心翼翼地将存折用油布包好，藏在了最隐秘的角落。和母亲的金饰、她自己的血汗钱放在一起。
然后，她走到水缸边，用冰冷的清水狠狠洗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也让她混沌的大脑彻底清醒。
不能再沉溺于愤怒和绝望了。
赵奶奶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她必须抓住！
她开始冷静地分析现状。
食材被毁，损失惨重，但有了赵奶奶的资助，资金问题暂时解决。
当务之急，是尽快重新购置食材，恢复出摊。
但更重要的是，必须找出幕后黑手，杜绝后患！否则，今天能毁她食材，明天就能做出更恶毒的事情！
是谁？
黑皮？可能性有，但他刚被震慑住，按理说不会这么快就用这种低级手段报复，这不符合他那种地头蛇的行事风格。
孙寡妇？嫉妒心极强，有动机，但她一个妇道人家，有胆子深夜来做这种事吗？
顾明宇？他倒是完全做得出来，用这种方式逼她山穷水尽，然后他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可能性很大！
还有……周建军？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她否定。周建军想要的是合作，毁了她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思绪纷乱，但没有确凿证据前，一切只是猜测。
她需要证据，也需要加强自身的防护。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在经历了昨夜的风波后，终于到来。
林晚月没有丝毫睡意。她换下身上沾染了污渍的衣服，仔细梳洗，将头发挽得一丝不苟。额角的伤疤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拿出纸笔，开始列采购清单。猪肉、面粉、调料……每一样都需要重新购置。她计算着赵奶奶存折里的钱，规划着最经济的购买方案。
然后，她走到棚子门口，仔细观察着门锁。只是最普通的挂锁，很容易被撬开。她需要换一把更结实的锁。还有这个破棚子，几乎没有任何防护能力……
一个个问题摆在面前，亟待解决。
但这一次，林晚月的心中，不再只有冰冷的恨意和孤绝。那本红色的存折，像一块被焐热的石头，在她心口散发着持续而坚定的暖意。
信任危机，让她付出了代价。
但雪中送炭的温情，又给了她爬起来的力量。
前路依旧凶险，但她知道，她不再是完全孤身一人。
她拿起那个空荡荡的钱袋，推开棚子的门，迎着初升的、尚且微弱的朝阳，走了出去。
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