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并未能驱散林晚月心头的阴霾。
掌心的水泡经过一夜，更加肿胀明亮，稍微触碰就传来一阵阵刺痛。但这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内心深处的焦虑和紧迫感。
黑皮就像一头蛰伏在暗处的饿狼，昨晚虽然被她不要命的气势暂时吓退，但绝不会就此罢休。他那种地头蛇，最看重面子，在自己地盘上被一个外来小姑娘当众威胁，这口气他绝对咽不下去。
下一次，他带来的恐怕就不只是恐吓和掀桌子了。
必须在他再次发难之前，找到解决之道。
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她孤身一人，无钱无势，拿什么跟这些地痞流氓斗？
报官？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她否决了。且不说这个年代基层警力对这类“小纠纷”的重视程度，就算管了，最多把黑皮抓进去关几天，放出来之后呢？只会迎来更疯狂的报复。而且，她自己在黑市换粮票的事情也经不起查。
躲？能躲到哪里去？放弃这个刚刚看到希望的摊位？她不甘心！这是她唯一的出路。
那么，只剩下一条路——智取。
她需要找到一个能让黑皮忌惮，至少不敢再明目张胆来找麻烦的靠山，或者……一个能钳制住他的把柄。
靠山？她在这座城市举目无亲，唯一算得上有点联系的赵奶奶，恐怕也无力对抗黑皮这种混混。
把柄？她一个刚来的外人，对黑皮的底细一无所知。
似乎陷入了一个死局。
林晚月烦躁地在狭小的棚子里踱步，目光无意中扫过墙角那堆被她擦拭干净的、做辣肉面用的调料罐子。郫县豆瓣酱、干辣椒、花椒……
辣椒……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她的脑海！
政策！严打投机倒把的政策！
她猛地停下脚步，心脏因为激动而怦怦直跳。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大约就是这个时期，上面下发了严厉打击“投机倒把”活动的文件，风声一下子紧了很多。很多靠着倒卖票证、物资的人在那段时间都收敛了不少，甚至有人栽了进去。
黑皮他们，除了收保护费，难道就没有干点别的“投机倒把”的勾当？比如，倒卖粮票、肉票，甚至更紧俏的工业券？
很有可能！这种地头蛇，往往黑白两道都沾点边。
如果能抓到他们进行“投机倒把”交易的证据……
这个念头让她兴奋得微微发抖，但随即又冷静下来。证据哪里是那么好抓的？他们交易的时候肯定非常警惕。
等等……
或许，不需要她亲自去抓证据。只需要让黑皮“相信”，她手里有他的把柄，或者，她有能力让他“进去”，就够了！
一个计划的雏形，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成型。
风险极大，但值得一试！
她不再犹豫，开始行动起来。
首先，她需要一些“道具”。她翻出母亲留下的那几件金饰里，一个看起来最像那么回事的、镶着假宝石的旧戒指（幸好昨天没一起卖掉），又找出一张看起来比较正式的、带抬头的旧信纸（是从林家带出来的，印着某个单位的名称，但已经作废）。
然后，她仔细回忆着前世看过的政府公文格式，用从杂货铺买来的蘸水笔和墨水，在那张信纸上，模仿着那种严肃、官方的口吻，写下了一段含糊其辞却又意有所指的文字：
“……据群众反映，近期城南码头夜市一带，存在个别不法分子，利用管理漏洞，进行扰乱市场秩序、欺行霸市乃至私下交易票证等违法活动，影响极其恶劣……有关部门已密切关注，并将于近日组织力量，进行突击清查与专项整治……望相关人员认清形势，迷途知返，否则必将受到法律的严惩……”
她没有具体点名，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却精准地指向了黑皮之流的行为。最后，她模仿着某个她记忆中见过的领导签名，画了一个龙飞凤舞、难以辨认的落款。
写完后，她将信纸吹干，小心地折好，塞进一个普通的信封里。信封上没有写收信人。
接着，她开始准备第二样东西。她将家里剩下的干辣椒挑出最辣的几个，又加了一把花椒，放在捣臼里，用力捣成了极其细碎、刺激性极强的粉末。光是闻一下，就让人忍不住想打喷嚏。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下午。她将信封和那包特制的“辣椒花椒粉”小心地藏好，然后像往常一样，开始准备晚上出摊的食材。只是今天，她特意多准备了一些辣肉臊。
夜幕再次降临。
林晚月推着三轮车，再次出现在夜市那个熟悉的角落。与昨晚的火爆不同，今天摊子前显得有些冷清。显然，昨晚的风波已经传开，不少熟客心里存了顾忌，不敢再来。
林晚月并不在意。她平静地支好摊子，点燃煤油炉，将辣肉臊加热。那霸道而熟悉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吸引了一些胆大的或者不知情的新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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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边做着生意，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果然，没过多久，黑皮带着他那两个跟班，再次出现了。
这一次，他们不像昨晚那样大摇大摆，而是悄无声息地从人群后面挤了过来，脸上带着阴冷的笑容，眼神里充满了报复的快意和不怀好意。
“哟，疯子，还敢来啊？”黑皮走到摊子前，双手抱胸，语气嘲弄，“胆子不小嘛！”
排队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紧张地看着这边，有些人已经开始悄悄后退。
林晚月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脸上没有昨晚的恐惧和愤怒，反而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黑皮哥，您来了。”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黑皮被她这反常的态度弄得一愣，随即恼火起来：“少他妈套近乎！昨天的账，今天咱们好好算算！”
他使了个眼色，身后的一个跟班立刻上前，就要动手掀桌子。
“等等。”林晚月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那跟班的手停在了半空，疑惑地看向黑皮。
黑皮眯起眼睛，盯着林晚月：“怎么？怕了？现在求饶可晚了！”
“我不是求饶。”林晚月微微一笑，从摊位下面，拿出了那个准备好的信封，在手里随意地把玩着，“我只是想给黑皮哥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黑皮警惕地看着那个信封。
“也没什么。”林晚月慢条斯理地说，“就是今天下午，我去街道办反映夜市环境问题的时候，一位‘热心’的领导，让我转交给‘相关人士’的。”
她刻意加重了“热心领导”和“相关人士”这几个字，目光意有所指地看着黑皮。
黑皮的脸色微微一变。街道办？领导？
林晚月不等他反应，继续说道：“这位领导还说了，最近上面风声很紧，要重点整治‘投机倒把’和‘欺行霸市’的行为。尤其是对于某些……私下里倒腾票证，还仗着有点关系就为非作歹的人，更是要‘重点关注’，‘从严查处’。”
她每说一句，黑皮的脸色就难看一分。他干的那些事，自己心里最清楚。倒卖票证，这可是“投机倒把”的重罪！虽然他一直觉得自己上下打点得不错，但万一……万一上面真动了真格……
“你……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黑皮强作镇定，但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谁知道你那信封里是什么玩意儿！拿来我看看！”
他说着就要伸手来抢。
林晚月却手腕一翻，将信封收了回来，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冷：“黑皮哥，这东西，可不是给你看的。那位领导交代了，这只是个‘提醒’。如果某些人识相，懂得收敛，那大家相安无事。如果还是冥顽不灵……”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冰锥般刺向黑皮，一字一句地说：“那这里面装的，可就不只是‘提醒’了。到时候，人赃并获，证据确凿，恐怕就不是罚款那么简单了。”
“你他妈吓唬谁呢！”黑皮身后的另一个跟班忍不住吼道。
林晚月看都没看他，只是盯着黑皮，忽然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黑皮哥，东街老猫上个礼拜折了，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就是因为太‘扎眼’了。”
老猫是另一个片区有名的票贩子，前几天刚被抓进去，这事黑皮当然知道。林晚月此刻提起，无疑是在他心头又敲了一记重锤！
黑皮的额头开始冒汗了。他看着林晚月手里那个普通的信封，再看看她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心里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不确定和恐惧。
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她嘴里那个“热心领导”是谁？她怎么会知道老猫的事？难道……她真的有什么背景？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混他们这行的，最怕的就是这种摸不清底细、却又似乎能通天的人！
看着黑皮眼神闪烁、脸色变幻不定，林晚月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她不能把他逼得太急，狗急还会跳墙。
她忽然又笑了起来，语气变得缓和：“当然，黑皮哥在这一片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做小生意的，也不想惹麻烦。这样吧……”
她拿起勺子，从锅里舀起一大勺滚烫的、红亮油润的辣肉臊，作势要往一个空碗里装，嘴里说道：“这碗‘辣’肉面，算我请黑皮哥和两位兄弟的。吃了这碗面，之前的事，咱们一笔勾销。以后我在这摆摊，也少不了要麻烦黑皮哥‘照应’。”
她故意在“辣”字和“照应”上加了重音。
就在勺子里的辣肉臊即将落入碗中的瞬间，她的手腕几不可查地一抖，一小撮早就藏在指甲缝里的、那特制的辣椒花椒混合粉末，悄无声息地撒入了那勺辣肉臊中，瞬间被滚烫的油脂融化、包裹，看不出任何痕迹。
然后，她才将这勺加了“料”的辣肉臊，连同面条，做成了三碗面，递到黑皮三人面前。
“三位，请慢用。”她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甚至有些谦卑的笑容。
黑皮看着眼前香气扑鼻的面，又看看林晚月那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心里七上八下。吃，还是不吃？
吃，有点丢面子，像是认怂。
不吃，这女人手里可能真有能让他进去的东西……
最终，对未知的恐惧压倒了对面子的在乎。他咬了咬牙，接过碗，闷头吃了起来。另外两个跟班见老大都吃了，也只好跟着吃。
第一口下去，依旧是那熟悉的、令人惊艳的香辣。
但紧接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极其霸道而尖锐的辣意，如同烧红的钢针，猛地刺穿了他们的味蕾，直冲天灵盖！
“咳咳！卧槽！！”黑皮猛地咳嗽起来，脸瞬间憋得通红，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感觉整个口腔和喉咙都像是着了火！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更是不堪，直接跳了起来，张着嘴哈气，用手拼命扇风，样子狼狈不堪。
这他妈的哪里是辣！这简直是毒药！
林晚月看着他们涕泪横流、狼狈不堪的样子，心里冷笑，面上却故作惊讶：“哎呀，三位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辣椒放多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天这辣椒可能特别辣……”
黑皮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指着林晚月，想骂，却被那股火烧火燎的辣意堵得说不出话，只能用一双通红流泪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
他明白了！这女人是故意的！她在用这碗面警告他！她能做出这么“辣”的面，也能拿出更“辣”的手段！
这不仅仅是辣，这是一种示威！一种掌控！
他看着林晚月那张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无辜的脸，再想到她手里那个神秘的信封和那个不知深浅的“领导”，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这女人，太邪性了！惹不起！
他再也不看那碗面，也不看林晚月，对着两个还在跳脚的跟班吼了一声：“走！”
然后，头也不回地，几乎是逃离了现场，比昨晚更加狼狈。
夜市里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不可一世的黑皮三人，被一碗面辣得屁滚尿流，仓皇逃窜。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个依旧平静地站在摊子后面、额角带疤的少女身上。
震惊，疑惑，还有一丝……敬畏。
林晚月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拿起抹布，擦了擦溅到桌子上的汤汁，对着剩下那些惊呆的顾客，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还有要吃面的吗？”
人群静默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比昨晚更加热烈的回应！
“我要一碗！”
“给我也来一碗！”
“小姑娘，你可真行啊！”
摊子前，瞬间又排起了长队，比昨晚更加火爆！
林晚月一边手脚麻利地下面、收钱，一边感受着腰间布包再次变得充实。
她知道，危机暂时解除了。
黑皮短时间内，绝不敢再来找她的麻烦。甚至，经过今晚，她在这片夜市，算是彻底立住了脚！
她靠的，不是蛮力，不是哀求，而是智慧，是对人心的把握，以及对时局的利用。
以辣服人。
她用的，不仅仅是辣椒的辣。
更是手段的“辣”，是心智的“辣”！
夜色中，她的摊位灯火温暖，香气四溢。
而在不远处阴影里，一双深邃冷静的眼睛，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那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