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散去，弄堂口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只留下空气中尚未完全消散的、勾人魂魄的辣肉余香。
林晚月端着那碗已经微凉的面，回到棚子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直到此刻，那强撑着的镇定才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汹涌的疲惫和后怕。
手臂因为长时间剁肉和翻炒而酸软颤抖，虎口处被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额角的伤口也在一跳一跳地提醒着它的存在。但这一切身体上的不适，都被内心深处那簇越烧越旺的火苗所掩盖。
成功了。
她的辣肉面，得到了最直接的、最热烈的认可！
那些街坊邻居们发亮的眼睛，迫不及待的品尝，以及毫不吝啬的赞叹，像是最甘甜的泉水，浇灌了她干涸绝望的心田。
她低头，看着碗里已经有些坨了的面条，和那依旧红亮诱人的辣肉臊，拿起筷子，慢慢地吃了起来。
面凉了，口感差了些，但那股独特的香辣味道，却依旧霸道地占据着她的味蕾，带来一种真实的、踏实的满足感。
这不是一碗普通的面试做。
这是她向这个冰冷世界挥出的第一记拳头！是她从泥泞中挣扎起身的证明！
吃完面，她仔细地清洗了碗筷和锅灶，将一切都归置妥当。那个旧煤油炉仿佛也多了几分光彩，不再是冰冷的物件，而是她安身立命的伙伴。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觉到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袭来。精神和身体的双重透支，让她连站着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她坐到那张吱呀作响的“床”上，从怀里掏出那个装钱的小布包。
厚厚的一叠，主要是刚才黑市换来的十六块五毛，以及之前剩下的钱。总共八十块零两毛。
她小心翼翼地数出十块钱，放在一边。这是她规划好的、绝对不能动用的“保命钱”和后续进货的流动资金。
然后，她开始计算今天试做的成本。
猪肉一块五（含加价），面粉八分加二两粮票，葱姜蒜调料等粗略算下来大概花了三毛钱，煤油消耗了一些算一毛钱……
总共成本大约在两块钱左右。
而她得到的，是无价的认可和潜在的市场！
这个投入产出比，让她看到了巨大的希望！
她将剩下的钱仔细包好，重新藏回怀里最贴身的地方。那十块钱则用另一块布包好，塞进了行李箱的夹层。
做完这些，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躺倒在坚硬的“床板”上。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大脑却异常兴奋，毫无睡意。
她回想着刚才门外热闹的场景，回想着那些称赞，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但很快，一丝隐忧浮上心头。
树大招风。
她的辣肉面味道太独特，太出众，一旦开始正式摆摊，必然会迅速吸引客流。但同时，也必然会引来关注，甚至是……麻烦。
这个年代，个体经济刚刚萌芽，政策风向并不稳定。“投机倒把”的帽子随时可能扣下来。虽然只是摆个小吃摊，但若是被人盯上，尤其是被那些戴着红袖标的居委会大妈或者市管会的人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她一个独身女子，无依无靠，还顶着额角这块显眼的伤疤，本身就容易惹人注目。若是生意好了，难保不会有人眼红，暗中使绊子。
今天那个第一个品尝的半大小子，看起来憨直，但他家里是做什么的？那些围观的邻居里，有没有心怀叵测之人？赵奶奶看似冷漠，但把棚子租给她，会不会也有别的打算？
一个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翻滚，让她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不能盲目乐观。必须未雨绸缪。
她需要尽快正式开张，积累起第一桶金，同时也需要想办法打点关系，至少要让居委会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还有摆摊的地点、时间、如何应对可能的检查……太多细节需要考量。
她在脑海里一遍遍地模拟着各种可能遇到的情况，思考着应对的策略。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棚子里彻底陷入黑暗，她才在疲惫和思绪的交织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一会儿是顾客盈门、钞票纷飞的场景，一会儿是戴着红袖标的人凶神恶煞地掀翻她的摊子，一会儿又是顾明宇和林晓雪那两张令人作呕的脸在黑暗中冷笑……
第二天一大早，她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叩叩叩。”
声音不大，却让她瞬间从混乱的梦境中挣脱，警惕地坐起身。
“谁？”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我，赵翠兰。”
是赵奶奶。
林晚月松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走过去打开门。
赵奶奶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稀饭和一碟咸菜，脸色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眼神似乎比昨天柔和了一些。
“喏，早饭。”她把碗递过来，“昨天你那辣肉味道太冲，一晚上都没散干净，惹得多少人没睡好觉。”
这话听着像是抱怨，但林晚月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别的意味。她连忙接过碗，真诚地道谢：“谢谢赵奶奶！昨天……打扰大家了。”
赵奶奶哼了一声，没接话，目光却扫了一眼棚子里面，看到那个擦拭干净的煤油炉和摆放整齐的锅碗，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听说……你打算摆摊卖面？”赵奶奶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林晚月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是有这个想法，混口饭吃。还得请赵奶奶和各位街坊邻居多关照。”
赵奶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小姑娘，有手艺是好事。但这世道，光有手艺不行，还得懂规矩。”
林晚月心中一动，知道这是提点，连忙虚心请教：“请赵奶奶指点。”
“居委会的王主任，每天上午九点，会在这条弄堂巡一圈。”赵奶奶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很快，“她喜欢吃甜的，尤其喜欢稻香村的桃酥。她家那个小孙子，馋肉馋得厉害。”
说完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赵奶奶不再多言，转身就走了。
林晚月站在原地，手里端着温热的稀饭碗，心里却翻起了巨浪。
赵奶奶这是在给她指路！
居委会王主任，巡街时间，喜好……这是在告诉她，该如何去打点，如何避开监管！
这份人情，太大了！
她看着赵奶奶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楼门口，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终究还是遇到了一丝善意。
她迅速吃完早饭，将碗洗干净。然后，她拿出那十块钱“保命钱”，犹豫了片刻，还是抽出了两张一块的，又想了想，再抽出一张。
三块钱。
她揣着这三块钱，再次走出了棚子。
她先去杂货铺，花了一块二毛钱，买了一包用油纸包好的、看起来最体面的稻香村桃酥。然后，她又去了肉摊。
早上肉摊的肉最新鲜，但也最贵。她狠了狠心，花了一块五毛钱（依旧加了价），买了足足一斤半的猪前腿肉——比昨天试做的还多了半斤。剩下的三毛钱，她买了几颗水果糖。
拎着桃酥和肉，她回到棚子，开始忙碌。
这一次，她更加熟练。剁肉，炒制……浓郁的辣肉香气再次升腾，但这一次，她刻意关紧了门，减少了香气的逸散。
她将炒好的辣肉臊分成两份。一份大概有四五两的样子，用一个大一点的碗装好，上面盖上另一个碗。另一份则留着自己吃和备用。
看看时间，快九点了。
她深吸一口气，拎着那包桃酥和那碗辣肉臊，走出了棚子，朝着赵奶奶暗示的、王主任通常会巡视的弄堂段走去。
她选了一个相对显眼、但又不会太刻意的地方站着，假装是在等人，目光却留意着来往的人。
果然，九点刚过，一个穿着灰色列宁装、胳膊上戴着红袖标、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的中年妇女，背着手，慢慢地从弄堂那头走了过来。
正是居委会的王主任。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道两旁，看到乱堆的杂物或者不按规定倒垃圾的，就会上前严厉地说教几句。
林晚月的心跳不由得加快。她稳住心神，在王主任快要走到她面前时，适时地迎了上去，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怯生生和尊敬的笑容。
“王主任，您好。”
王主任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这个额角带疤、面生的姑娘：“你是？”
“主任，我叫林晚月，是刚租了赵奶奶家棚子住的。”林晚月语气恭敬，将手里的桃酥和那碗辣肉臊递了过去，“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自己做的辣肉，还有一包桃酥，不值什么钱，请您尝尝鲜。”
王主任的目光落在桃酥的包装上和那盖着碗却依旧透出诱人香气的辣肉上，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了常态，带着几分审视：“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居委会不兴这一套。”
“主任，您别误会。”林晚月连忙解释，语气更加恳切，“我就是个乡下过来讨生活的，没什么见识。昨天试做辣肉，香味大了点，可能打扰了街坊邻居休息，心里特别过意不去。这点东西，就是赔个礼，道个歉，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以后我要是摆个小摊，糊口饭吃，也一定遵守规定，绝不给大家添麻烦！”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歉意，又暗示了自己想要摆摊的意图，姿态放得极低。
王主任看着她苍白诚恳的脸，又看了看那包桃酥和那碗隐隐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辣肉，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她当然知道这个新来的姑娘，昨天那阵异常的香味她也闻到了。
“嗯，知道守规矩就好。”王主任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句，没有去接东西，但也没有立刻离开，“个体经营，要办手续，要注意卫生，不能影响市容和环境，知道吗？”
“知道，知道！谢谢主任提醒！”林晚月连连点头，依旧举着东西，态度恭敬。
王主任又看了她几秒，终于，像是勉强接受了一样，伸手接过了那包桃酥，但指了指那碗辣肉：“这个你拿回去，自己吃。以后注意点，味道别搞太大。”
“哎，好，好！谢谢主任！谢谢主任！”林晚月心中大喜，知道这事成了大半！王主任收下了桃酥，就等于默许了她在这里摆摊，至少不会刻意刁难了！
王主任没再说什么，拎着那包桃酥，继续她的巡视去了，背影依旧挺直严肃。
林晚月看着手里的那碗辣肉，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后背，又是一层冷汗。
但这一次，是喜悦和放松的汗水。
三块钱，加上一番精心准备的说辞，换来一个相对安全的经营环境。
这笔投资，太值了！
她端着那碗辣肉，脚步轻快地往回走。
阳光洒在青石板上，也洒在她带着笑意的脸上。
首日“营收”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她知道，她赚到的，远比十块钱更多。
那是希望，是立足的根基，是通往复仇之路的第一块坚实垫脚石。
然而，在她看不见的角落，一双嫉妒而阴沉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背影，以及她手里那碗香气四溢的辣肉。
危机，如同暗处的毒蛇，已经悄然吐出了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