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晨曦如同冰冷的刀刃,割开了笼罩在城市上空的薄雾。
林晚月站在林家那扇沉重的、刷着暗红色油漆的铁门外,足足有五分钟。
门内,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一座位于军区大院内、带着独立小院的二层苏式小楼。灰扑扑的墙面,方正的窗户,门前两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一切看上去都和她“离开”前一模一样。
可她知道,里面的一切,都不同了。
或者说,是她看待这一切的心,不同了。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应该正和顾明宇在前往广城的火车上,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忐忑,依偎在那个虚伪的男人怀里。而此刻,她独自一人,穿着那件沾染了已经变成暗褐色血渍的的确良衬衫,拎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额角的伤口结了痂,带着隐隐的刺痛,站在了这扇象征着束缚、冰冷,却也曾经是她唯一庇护所的门前。
私奔未归,清晨独自返回。
用不了多久,这个消息就会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整个大院。随之而来的,将是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鄙夷不屑,以及……家族为了维护颜面而施加的、更冰冷的压力。
她深吸了一口清晨凛冽而干净的空气,将那翻涌的恨意与复杂心绪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只留下了一片冰封的湖面,不起波澜。
抬起手,她敲响了门环。
铜环撞击木门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
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来了来了!谁啊这一大早的?”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露出王妈那张带着睡意和不耐烦的脸。王妈是家里的老保姆,在林家干了十几年,最是趋炎附势,捧高踩低。
当她看清门外站着的是谁时,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圆了,睡意全无,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大……大小姐?!”王妈的声音因为惊愕而拔高,变得有些刺耳,“你……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跟顾……”
她的话没说完,像是猛地意识到什么,赶紧刹住车,眼神闪烁不定地上下打量着林晚月,尤其是在她额角的伤和染血的衣领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疑、探究,还有一丝隐秘的幸灾乐祸。
林晚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错过她眼底任何一丝情绪。
“开门。”她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王妈被她那冰冷的眼神看得心里一哆嗦,下意识地就让开了身子,拉开了大门。
林晚月拎着箱子,踏入了这个熟悉的院子。
院子里的水泥地扫得还算干净,角落里的冬青树蒙着一层薄灰。一切都和她记忆里没什么不同,却又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模糊而疏离。
她刚走进院子,主楼的门就被人从里面猛地推开。
父亲林建国铁青着脸,站在门口。他穿着一身半旧的中山装,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身材依旧挺拔,但鬓角已经染上了霜色。此刻,他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地盯着林晚月,那目光里没有丝毫父亲见到失而复得女儿应有的惊喜,只有滔天的怒火和被冒犯的威严。
“你还知道回来!”林建国的声音低沉,蕴含着风暴,像是一记闷雷在院子里炸开,“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衣衫不整,头破血流!我林建国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的身后,站着继母赵雅茹。她穿着一件藏蓝色的薄呢外套,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焦急,快步迎了上来。
“晚月!天呐!你这是怎么了?伤到哪里了?快让妈看看!”她伸出手,想要去碰林晚月的额头,语气充满了“关切”。
林晚月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碰触。
赵雅茹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恼怒,但很快又被更浓的“担忧”覆盖:“这孩子,是不是吓坏了?明宇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你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句句不离顾明宇,句句都在提醒着林建国,他的女儿昨晚做了什么“好事”。
林晚月心中冷笑。这就是她的好继母,永远知道怎么在看似关心的话语里,埋下最毒的针。
“他能出什么事。”林晚月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赵雅茹,最终落在林建国那张盛怒的脸上,“我跟他,在半路上分开了。”
“分开了?”林建国眉头拧得更紧,语气带着审视和不信,“为什么分开?是不是你任性胡闹,跟人家吵架了?”
“胡闹?”林晚月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爸,您觉得,我跟着一个男人深夜私奔,结果在半路上‘意外’撞破了头,流了一身的血,最后自己一个人灰头土脸地跑回来,这只是‘胡闹’?”
她的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反而更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
林建国被她问得一噎,脸色更加难看。他当然知道私奔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胡闹,这是将他林家几十年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尤其是在他这个位置上,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等着看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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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有理了!”林建国怒斥,“要不是你行为不端,怎么会发生这种丑事!顾家那边……”
“顾家那边,您不用担心。”林晚月打断了他,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子,也让周围几家隐约探出头来的邻居听得清清楚楚,“我和顾明宇,从今往后,再无瓜葛。”
她顿了顿,迎着林建国惊疑不定的目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因为,是我不要他了。”
院子里瞬间一片死寂。
王妈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雅茹脸上的“担忧”凝固了,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愕和……失望?
林建国则是完全愣住了,似乎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不要他了?
那个她之前要死要活、甚至不惜放弃一切也要跟着私奔的顾明宇?她林晚月说不要就不要了?
这简直比她自己跑回来还要让人难以置信!
“你……你说什么?”林建国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林晚月提高了音量,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我,林晚月,看不上顾明宇了。昨晚跟他出去,是我年少无知,瞎了眼。现在,我眼睛擦亮了,发现他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根本配不上我。所以,我把他踹了,自己回来了。”
她说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和悔恨,仿佛丢弃的只是一件不喜欢的旧衣服。
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不仅震住了林建国和赵雅茹,连周围那些竖着耳朵听的邻居们都惊呆了。
这林家大小姐,莫非真是撞邪了?还是磕坏了脑子?这话传出去,顾家的脸往哪儿搁?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林建国终于反应过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晚月的鼻子,“婚姻大事,岂是儿戏!你说不要就不要?你把我们两家的脸面置于何地!你让我怎么跟顾家交代!”
“交代?”林晚月笑了,那笑容冰冷而讥诮,“爸,需要交代的,难道不该是顾明宇吗?他深夜拐带未遂,致使我受伤,这笔账,我们林家还没跟他算呢!您倒先想着怎么跟他家交代了?”
她往前一步,逼近林建国,那双清澈的杏眼里,此刻燃烧着冷静而锐利的火焰:“还是说,在您心里,您女儿的清白和安危,还比不上和顾家那点虚无缥缈的‘交情’?”
“你!”林建国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从未想过,一向在他面前有些怯懦、不善言辞的大女儿,竟然会如此牙尖嘴利,句句戳在他的痛处和理亏之处。
是啊,严格说来,林家才是受害者!虽然晚月有错,但顾明宇的责任更大!若是追究起来……
可是,事情闹大了,对林家又有什么好处?只会让丑闻发酵得更厉害!
就在林建国脸色变幻,权衡利弊之时,一个娇柔怯懦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姐姐……你,你终于回来了……”
林晚月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林晓雪。
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那个前世亲手递给她麻醉药,看着她被剖心而死的“好”妹妹。
她缓缓转过身。
林晓雪穿着一身洁白的睡裙,长发披散,素面朝天,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很久,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弱不禁风。她扶着楼梯扶手,一步步走下来,目光“担忧”地落在林晚月额角的伤口和染血的衣领上,瞬间就蓄满了泪水。
“姐姐,你受伤了?疼不疼?明宇哥哥呢?他……他没保护好你吗?”她声音哽咽,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和不解,“你们不是……不是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吗?怎么会弄成这样……”
好一朵纯洁无瑕的白莲花!
每一句话,都在不动声色地坐实她林晚月与人私奔的事实,都在提醒众人顾明宇的存在,都在暗示是她林晚月“任性”才导致了这一切。
若是前世的林晚月,此刻只怕早已被这虚伪的关心和暗藏的指责气得失去理智,口不择言,从而坐实了所有罪名。
但现在……
林晚月静静地看着她表演,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拙劣戏剧。
直到林晓雪说完,怯生生地想要上前来拉她的手,表示“姐妹情深”时,林晚月才淡淡地开口。
“晓雪,”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林晓雪酝酿好的所有情绪,“你这么关心顾明宇,不如,你去找他?”
林晓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了,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姐姐……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林晚月微微歪头,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剖开她虚伪的外壳,“从你下楼到现在,你一共说了五句话。其中三句提到了顾明宇,一句暗示我和他私奔,只有一句看似在关心我的伤势。”
她往前走了一步,逼近林晓雪,虽然额角带伤,衣衫染血,但那通身散发出的冰冷气势,却让林晓雪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色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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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么在意他,”林晚月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清,却带着淬毒般的寒意,“昨晚我跟他出门的消息,是不是你‘不小心’透露给爸知道的?好让爸及时‘发现’,派人去追,演一出棒打鸳鸯,顺便让我名声扫地的戏码?”
林晓雪瞳孔骤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你……你血口喷人!我没有!”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林晚月不再看她,重新转向脸色变幻不定的林建国。
她知道,刚才那番话,林建国肯定听到了。以他多疑的性格,心里必然会种下一根刺。
这就够了。
现在,还不是彻底撕破脸的时候。
她需要先稳住局面,拿到她想要的东西。
“爸,”林晚月不再纠缠于顾明宇和林晓雪,将话题拉了回来,“我知道我昨晚的行为让林家蒙羞了。您要打要罚,我认。”
她态度突然的软化,让林建国有些措手不及,怒火也稍稍平息了一些,但眉头依旧紧锁。
“但是,”林晚月话锋一转,目光坚定,“我和顾明宇,绝无可能。如果您还认我这个女儿,就请您同意,让我和顾家,彻底解除婚约。”
林家与顾家是世交,早年曾为她和顾明宇定下过口头婚约。这也是前世顾明宇能轻易骗取她信任的原因之一。
“解除婚约?”林建国眉头紧锁,“你说得轻巧!这岂是你说解除就能解除的!”
“为什么不能?”林晚月反问,“现在是新社会,讲究婚姻自由。包办婚姻那一套,早就过时了。我不同意这门婚事,谁也不能强迫我。”
“你!”林建国又被顶了回来,气得胸口起伏。
“爸,”林晚月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导,“您想想,经过昨晚的事,我和顾明宇还有可能吗?就算勉强在一起,也只会成为所有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对林家,对顾家,都没有任何好处。还不如趁现在,快刀斩乱麻,对外就说我们性格不合,和平解除婚约。这样,既能保全两家的颜面,也能让我彻底死心,安安分分待在家里,不再给您惹麻烦。”
她看着林建国脸上出现一丝松动,继续加码:“至于顾家那边,他们理亏在先,只要我们把姿态做足,他们不敢不答应。毕竟,拐带未遂致使女方受伤的罪名,他们担不起。”
林建国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林晚月这番话,虽然大胆,却并非没有道理。眼下这局面,强行维持婚约,确实后患无穷。如果能和平解除,将影响降到最低,或许……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只是,这口气,他实在咽不下去!这个女儿,也太不让人省心了!
赵雅茹在一旁看着,心里急得不行。她当然不希望解除婚约!顾家是她精心为晓雪物色的跳板,怎么能让林晚月就这么轻易毁了!就算林晚月不要,那也得是她的晓雪接手才行!
她刚想开口劝说,林晚月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目光淡淡地扫过来,那眼神里的冰冷和警告,让她瞬间把话咽了回去。
这个死丫头,怎么变得这么可怕了?
“好!”林建国权衡再三,终于咬着牙,重重吐出一个字,“我可以答应你去退婚!”
林晚月心中一定。
“但是!”林建国语气严厉,“退婚之后,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大门一步!好好反省你的过错!我会尽快给你物色一门新的亲事,等你嫁出去,我也就算对得起你死去的妈了!”
新的亲事?圈禁?
林晚月心中冷笑。果然,在这个父亲眼里,她最大的价值,就是用来联姻,巩固他的地位和关系网。
前世的她,或许会屈服。
但这一世,绝无可能!
“新的亲事就不必您费心了。”林晚月平静地拒绝,“经过这件事,我对婚姻已经没有任何想法。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过日子。”
“由不得你胡闹!”林建国怒道。
“我不是胡闹。”林晚月抬起头,眼神清亮而坚定,“爸,如果您非要逼我,那我只好把昨晚‘意外’的真相,以及一些其他的……猜测,好好跟有关部门说道说道了。比如,顾明宇为什么偏偏选在那条路上出‘意外’?比如,我的好妹妹,为什么对我私奔的时间和路线,如此‘了如指掌’?”
她的话音刚落,林晓雪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林建国也是瞳孔一缩,猛地看向林晓雪,又看向林晚月,眼神惊疑不定。
他当然听出了林晚月话里的威胁。如果她真的不管不顾把事情闹大,牵扯出晓雪,甚至牵扯出更多内幕……那林家的脸,就真的彻底丢尽了!甚至可能影响到他的前程!
这个女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棘手了?
看着林建国阴晴不定的脸色,林晚月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她不再逼迫,而是退后一步,微微低下头,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和恳切:“爸,我只是想求一个清净。退婚书,请您现在就写给我。我保证,拿到退婚书后,我会安分守己,尽量不再给您添麻烦。”
她以退为进,给出了一个林建国目前最能接受的选项。
果然,林建国盯着她看了半晌,眼神复杂,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瞬间苍老了几岁。
“好!我给你写!”他转身,大步走向书房,背影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和无奈。
赵雅茹想跟上去说什么,却被林建国一个眼神瞪了回来。
林晓雪站在原地,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怕的。
林晚月不再理会她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等待着。
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清晨的寒意,落在她染血的衣领和结痂的额角上,映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她站得笔直,像一棵经历过风雨摧折,却更加坚韧的幼竹。
没过多久,林建国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墨迹未干的信笺。
他走到林晚月面前,将信笺递给她,脸色依旧难看:“拿着!从此以后,你和顾明宇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林晚月接过那张薄薄的纸。
上面是林建国龙飞凤舞的字迹,措辞还算客气,以性格不合为由,提出解除林晚月与顾明宇的婚约,从此两家嫁娶各不相干。下面盖着林建国的私章。
有了这个,她和顾明宇在法律和情理上,就彻底没有关系了。
她仔细地将退婚书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仿佛那不是一张断绝关系的文书,而是一张通往自由的通行证。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林建国,脸上没有任何得到解脱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
“谢谢爸。”她轻声说。
说完,她不再停留,拎起那个一直放在脚边的行李箱,转身,朝着通往自己房间的侧门走去。
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林建国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王妈把大门关上。
赵雅茹赶紧上前扶住脸色苍白的林晓雪,低声安慰着,眼神却怨毒地瞟向林晚月消失的方向。
这个家,因为林晚月的归来和她那石破天惊的举动,看似恢复了平静,水面之下,却已暗流汹涌。
而林晚月,在踏入那间狭小、朝向不好的二楼房间,反手关上门,将所有的喧嚣和算计都隔绝在外之后,才缓缓地靠在门板上,闭上了眼睛。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张退婚书,展开,又仔细地看了一遍。
指尖,轻轻拂过“解除婚约”那四个字。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
这只是第一步。
断掉了顾明宇这条捷径,也断掉了林家想用她联姻的念头。
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身无分文的困境,是这个家庭更深的冰霜,以及……那个隐藏在幕后,与她两世命运都息息相关的、更大的秘密。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方小小的、被高楼分割的天空。
路还很长。
但她,已经斩断了第一道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