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如同挣脱囚笼的巨兽,在巫咸城西北角疯狂咆哮、翻滚、升腾。橘红色的光浪舔舐着漆黑的夜空,将浓烟染成诡异的暗红。热浪一波波扩散开来,即使隔着数百丈,脸颊也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滚烫。
风从东南来,像是无形的手,不断将燃烧的谷物碎屑和火星抛向更深处,抛向尚未起火的仓库区域。火势蔓延的速度远超常人想象,烈酒浸透的粮食成了最好的燃料,燃烧时发出噼啪爆鸣,偶尔还夹杂着低沉的、如同闷雷般的轰响——那是某个堆满的粮垛被烧塌的声音。
哭喊声、尖叫声、嘶吼声、泼水声、房屋倒塌声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撕碎了巫咸城的夜晚。
“水!快去打水!井!河!所有的水!”
“挡住火道!拆掉那边的房子!快!”
“粮!救粮!能抢出多少是多少!”
“让开!都让开!长老有令!优先保护东库!”
人影在炽热的光影中疯狂奔跑,如同被火燎到的蚁群。提桶的、端盆的、推着水车的、扛着沙袋的普通山民、部落战士、祖地卫队,此刻全都混在一起,脸上沾满黑灰,眼中布满血丝和惊恐。水泼在火焰上,瞬间化作白色蒸汽,发出刺耳的“嗤嗤”声,火势只是稍稍一窒,随即以更猛烈的姿态反扑。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谷物味、刺鼻的酒气、木头燃烧的烟味,还有肉被烤焦的隐约臭味——那是来不及逃出火场的守卫,或者被困在里面的老鼠虫蚁。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
整个巫咸城的秩序,在这一刻被那把冲天大火烧得支离破碎。所有人的注意力,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全都扑向了西北角那吞噬一切的烈焰。巡逻队撤了,街口岗哨空了,内城与外城之间的关卡也只剩下寥寥几个惊慌失措的守卫,伸着脖子望向那片映红天际的火光,腿肚子都在打颤。
张翎站在乱葬岗边缘的阴影里。
背后是吞噬一切的烈焰和震耳欲聋的喧嚣,面前是逐渐被火光照亮的、通往巫咸城外城的荒坡和巷道。热风吹拂着他深灰色的斗篷,猎猎作响。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映着跳动的火光,冰冷而平静。
时机到了。
他将背上用油布重新包裹好的铁锏紧了紧,系牢。然后,迈步,朝着坡下那片被火光和混乱笼罩的城市走去。
脚步不疾不徐,如同散步。没有刻意隐藏身形,但每一步都踏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踏在人群视线的盲区。他身上那件从商队护卫尸体上扒来的黑色皮甲,沾满了尘土和草屑,在昏暗的光线下并不显眼。深灰色斗篷的兜帽拉起,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走下山坡,踏入靠近城墙的一片低矮棚户区。
这里住的都是最底层的苦力和贱民,此刻也乱作一团。许多人爬上自家低矮的屋顶,惊惶地望着西北角的冲天火光,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人抱着简陋的家当,拖家带口想要往更“安全”的地方跑,却又不知道该跑去哪里。孩子哭,女人叫,男人粗声粗气地咒骂着老天和部落。
张翎混入这片混乱的人流。
他没有试图避开人群,反而巧妙地利用人群作为掩护。当一队提着水桶、慌慌张张跑向内城方向的巡逻队迎面冲来时,他微微侧身,隐在一个背着包袱、正惊慌张望的老妇人身侧。巡逻队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急匆匆地擦身而过。
他继续前行,穿过棚户区狭窄肮脏的巷道。脚下是泥泞和垃圾,空气中混杂着粪便和劣质油脂的臭味。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对着火光方向狂吠,随即又夹着尾巴钻进黑暗的角落。
前面是一个小型十字路口。几个穿着皮甲、但明显不是正规卫队的汉子正拦在路口,挥舞着棍棒,大声吆喝着驱赶想往内城方向去看热闹或帮忙的闲杂人等。
“滚回去!都滚回家去!别添乱!”
“长老有令!非救火人员不得靠近内城!”
张翎脚步未停,直接朝着路口走去。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瞪着他:“说你呢!聋了?内城不准”
话音未落,张翎已经走到他面前。兜帽下的眼睛抬起,冰冷的目光扫过汉子。
汉子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那眼神像冰锥,像刀子,像他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西北角那片吞噬一切的火光倒影,也看到了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这绝不是一个普通苦力或流浪汉该有的眼神。
张翎没有停留,也没有加速,就这么平平常常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仿佛对方只是空气。
汉子喉结滚动了一下,握着棍棒的手心渗出冷汗。他想喊,想拦,但身体却僵在原地,直到那个灰色的身影消失在路口另一侧的阴影里,才猛地喘了口气,发现自己后背都湿了。
“妈的见鬼了”他低声咒骂一句,却不敢声张,转头把怒火发泄到另一个想挤过去的瘦弱少年身上。
张翎离开了棚户区,进入外城主干道之一。
!这里的混乱稍微有序一些,但同样充斥着惶急的气氛。街道上不断有满载水桶的板车“嘎吱嘎吱”地狂奔而过,赶车的人挥着鞭子,大声呵斥着前面挡路的人。更多的人群朝着西北方向涌去,有的是去帮忙救火,更多的只是去看热闹,或者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吓懵了,本能地朝着人多、有光的地方聚集。
张翎逆着人流,朝着东南方向——城门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很稳,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精准地避开迎面冲来的人或车。有时候,他会侧身贴墙,让过一辆疯狂的水车;有时候,他会借助街边货摊的阴影,短暂隐藏身形;有时候,他会混入一小股同样朝城外方向走、显然是害怕想离开的人群,走一段后又悄然分离。晓税宅 毋错内容
目光平静地扫过四周。
街边的店铺大多紧闭,只有少数几家还亮着灯,店主趴在门缝后惊恐地张望。巡逻队不见了踪影,偶尔能看到一两个穿着部落服饰的小头目,站在高处声嘶力竭地喊着维持秩序的话,但很快就被更嘈杂的人声和远处救火的轰鸣淹没。
“窥心镜”巫阵的淡紫色符文依旧烙印在街角和墙面上,但在这种极度的混乱和恐慌情绪弥漫下,它们的光芒显得极其黯淡,甚至有些符文出现了细微的裂纹——显然,主持大阵的咒师要么被调去救火,要么心神受到巨大冲击,难以维持阵法运转。
张翎走过一个街口,那里原本有一处固定的岗哨,此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木亭,亭子里用来计时的沙漏翻倒在桌上,细沙无声流淌。
越靠近东南城门,人流反而渐渐稀少。大多数人都被内城方向的火光和动静吸引过去了。留下的人,要么是实在走不动的老弱,要么是死死守着家当、害怕被人趁火打劫的住户,要么就是像张翎这样,目的明确,朝着城外去的人。
终于,东南城门出现在视野尽头。
高大的包铁木门紧闭着,门楼上挂着几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晃,将城门洞和门前一小片空地照得忽明忽暗。门前站着约莫二十名黑甲卫兵,比起平日,人数少了大半,且个个神色紧张,不断回头望向城内冲天的火光和浓烟,交头接耳,显然军心已乱。
城门楼上,隐约能看到几个弓箭手的身影,但也显得心不在焉。
张翎在距离城门约三十丈的一条小巷口停下,隐在阴影里观察。
直接走过去,要求出城?现在全城戒严,没有特殊令牌或命令,不可能放行。硬闯?城门厚重,守卫虽少但仍有二十余人,加上城楼上的弓箭手,风险太大。
他需要等待,或者,制造一个机会。
目光扫过城门附近。城门右侧,紧贴着城墙,有一排低矮的石屋,那是守门卫兵的临时休息处和杂物间。此刻里面黑着灯,显然没人。
左侧则是一片堆放废弃建材和垃圾的空地,再过去就是民居。
正观察着,城内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更加剧烈的喧哗,似乎还夹杂着几声爆炸般的闷响——可能是粮库中某个储存油脂或特殊材料的区域被引燃了。
城门处的守卫们一阵骚动,纷纷踮起脚尖朝那个方向张望,脸上惊恐之色更浓。
“听这动静火更大了?”
“何止!怕是整个西北角都要烧没了!”
“咱们咱们要不要也去帮忙?”
“帮个屁!守好门是死命令!擅离职守,长老会扒了我们的皮!”
话虽如此,但恐惧和慌乱如同瘟疫,在守卫中无声蔓延。他们的注意力,几乎完全被城内那场灾难吸引了过去。
就在此时——
张翎动了。
他没有冲向城门,而是悄无声息地溜进右侧那片堆放废弃建材和垃圾的空地。空地边缘紧挨着城墙根,城墙在此处有一个微小的、因地基沉降而形成的凹陷,不足半尺深,但勉强可以容身。
他背靠冰冷的城墙,蹲下身,从怀里掏出最后剩下的一小撮“赤蝎粉”——这是之前劫商队时没用完的。他将粉末小心地撒在身前几步远、一堆半朽的木板和破陶罐上。然后,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碎陶片,在手中掂了掂。
目光再次投向城门守卫。
他们的注意力依然集中在城内火光方向,背对着这片空地。
张翎手腕一抖,碎陶片旋转着飞出,划出一道低矮的弧线,“啪”一声,精准地打在那堆撒了赤蝎粉的木板破罐上!
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寂静的城门区域,显得格外清晰!
“什么声音?!”守卫们立刻被惊动,齐刷刷转头,刀剑出鞘,弩箭上弦,警惕地看向声音来源——那片黑乎乎的空地。
只见空地边缘那堆杂物处,似乎有淡淡的红色粉尘扬起,在昏暗的光线下并不明显。
“过去看看!”一个小头目挥手,带着四五名卫兵小心翼翼地向空地走来。
他们走得谨慎,目光死死盯着那堆可疑的杂物,手中的兵器握得紧紧的。
就在他们走到空地中央,距离张翎藏身的城墙凹陷仅有不到三丈时——
!张翎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从凹陷中猛然窜出!不是扑向这几个卫兵,而是朝着相反方向——城门洞左侧那片阴影疾冲!
速度太快!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灰色残影!
“有人!”走向空地的卫兵惊呼,急忙转身!
但张翎已经冲到了城门洞左侧的阴影里,身体紧贴城墙,绕过了正门方向守卫的视线!
他没有丝毫停留,沿着城墙根,如同壁虎般快速移动,目标是城门楼侧下方、一处专供士兵上下城墙的窄小石阶!
石阶入口通常也有守卫,但此刻,那名守卫也正伸着脖子看城内火光,听到同伴惊呼才茫然回头,正好看到一道灰色影子如同鬼魅般从眼前掠过,冲上了石阶!
“敌”他刚张嘴想喊,喉咙却被一只冰冷有力的手扼住!后续的呼喊被硬生生掐断,眼前发黑,身体软倒。
张翎松开手,将昏厥的守卫拖到石阶下的阴影里。整个过程不足两息。
他抬眼看向石阶上方。石阶通往城墙顶部的走道,那里应该有巡逻的弓箭手。
没有犹豫,他踏步向上。
石阶狭窄陡峭,仅容一人通行。他脚步轻捷,如同狸猫,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刚踏上最后几级台阶,城墙走道就在眼前。果然,两个弓箭手正背对着这边,趴在垛口上,紧张地指着城内火光议论着什么。
张翎如风般掠至他们身后,双手并指如刀,精准地砍在两人颈侧!
两声闷哼,弓箭手软软瘫倒。
他看都没看,快速走到城墙内侧边缘,向下望去。
城门楼就在右侧不远处,下面就是紧闭的城门和门前空地。剩下的十多名守卫背对着城墙,面朝城内,还在为刚才空地的动静和同伴的惊呼而惊疑不定,乱糟糟地聚在一起,有人想过去查看,又被小头目喝止,正在争执。
时机稍纵即逝。
张翎解下背上的铁锏,用油布包裹的一头对准城墙垛口下方、城门上方用来悬挂旗帜和照明灯笼的一根粗大横木。
横木离城墙顶部约有丈许距离。
他估算了一下,深吸口气,将铁锏用力抛出!
铁锏旋转着飞出,油布包裹的一头精准地套住了横木!绕着横木缠了两圈,随即绷直!
张翎抓住铁锏露在外面的锏柄,毫不犹豫,纵身一跃!
身体沿着铁锏绳索,朝着城墙下方急速滑落!
风声在耳边呼啸!下方守卫似乎听到了头顶异响,惊愕抬头!
就在他们抬头望天的刹那,张翎已经滑落至离地不足一丈的高度!他松开铁锏,身体在空中微微蜷缩,翻滚,落地!
“咚!”沉闷的落地声!
尘土微扬!
他正好落在城门守卫人群侧后方约三丈处!
守卫们这才反应过来,骇然转身!
“什么人?!”
“拦住他!”
但张翎根本不给他们合围的机会!落地瞬间,他已如离弦之箭,朝着紧闭的城门冲去!
城门是从内部用巨大的门闩闩死的。门闩是直径近尺的硬木,两端卡在石槽里,需要数人合力才能抬起。
张翎冲到门前,双手握住铁锏,全身力量爆发,气血奔涌!
“开——!”
一声低吼,铁锏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砸在门闩中央!
“咔嚓——!!!”
震耳欲聋的爆响!坚硬的硬木门闩应声而断!碎木四溅!
断裂的门闩两端从石槽中弹跳出来!
城门,出现了一道缝隙!
张翎扔掉铁锏(它已完成了作为绳索和破门槌的使命),用肩膀抵住一扇沉重的门板,全身发力,向外猛推!
“嘎吱——吱呀——”
包铁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向两侧打开!
城外冰冷湿润的空气,混杂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拦住他!放箭!”守卫头目终于从一连串的惊变中回过神,声嘶力竭地怒吼!
几名弓箭手慌忙搭箭,但张翎的身影已经如同鬼魅般,闪出了正在开启的门缝,没入了城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箭矢“哆哆”地钉在门板上,尾羽颤动。
守卫们冲到门口,只看到门外黑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山林模糊的轮廓。那个灰色的影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城门洞内,断裂的门闩、昏厥的同伴、和洞开的城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城内,西北角的火焰依旧在疯狂燃烧,照亮了半边天空,也照亮了这些守卫脸上混杂着惊恐、茫然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风,从洞开的城门灌入,带着远方火焰的热度,也带着山野自由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