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棚屋里便有了动静。
苦力们打着哈欠起身,揉着酸痛的腰背,窸窸窣窣地穿衣束带。空气中混杂着隔夜的汗臭和晨起的惺忪。张翎也随着人群起身,动作不紧不慢,脸上依旧是那副蜡黄麻木的神情。
他收拾好那点简陋的行囊,将皮套重新背好。铁锏沉重的分量压在肩背,带来一种踏实的、隐而不发的力量感。
走出棚屋,清晨的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浑浊的气息。街道上已有早起的行人,贩夫推着车开始沿街叫卖,巡逻队换岗的脚步声整齐划一。
张翎朝货栈方向走。
路过一条街口时,看到几个穿着皮甲、面色凝重的战士匆匆跑过,方向是城东的石屋区——昨夜奎山陈尸的地方。他脚步未停,目光平静地扫过,随即移开,如同任何一个对周遭变故漠不关心的苦力。
货栈门口,刘管事已经在了,正清点着几辆驮车上的货物。看到张翎,他招招手:“今天活儿多,把这些药草送到城北‘百草堂’,再去南门‘铁记’取一批新到的箭头,送回货栈。”
张翎点头,扛起一麻袋药草。药草晒干了仍很沉,散发着苦涩辛辣的混合气味。
他跟着车队出发。
城北百草堂是巫咸城内最大的药铺之一,铺面宽敞,进出的人不少,有普通山民,也有穿着皮甲的战士,甚至能看到一两个脸上刺着青色花纹的咒师学徒。张翎卸货时,听到柜台后两个伙计在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东边青蝰寨的那个奎山,死了。”
“真的假的?昨天不还在擂台上耀武扬威吗?”
“尸体早上被巡逻队发现的,在石屋区那边的巷子里,胸口都塌了,死得透透的。微趣小税徃 追醉鑫漳劫”
“谁干的?擂台仇家?”
“不知道。现场就一把他自己的刀,钱袋令牌都没了,像是劫道。但谁敢在城里劫杀青蝰寨的天才?活腻了?”
“也是听说青蝰寨那位‘蝰老’震怒,已经派人去查了。”
“查?往哪查?这几天城里外来人那么多,鱼龙混杂”
声音压得很低,但张翎耳力敏锐,听得清楚。他扛着空麻袋走出药铺时,面色如常,眼神空洞,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下一站是南门铁记。
铁记铺子靠近城门,主要做兵器修补和箭矢生意。张翎取了十几捆新打的铁箭头,每捆都有几十斤重。回货栈的路上,经过一片露天茶摊。
几个歇脚的苦力和小贩正聚在一起,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
“奎山那小子,嚣张惯了,这下踢到铁板了吧?”
“未必是铁板,说不定是哪个仇家雇的外来狠人,干完就溜。”
“溜?这几天城门查得严,大会期间许进不许出,哪那么容易溜?”
“那就是还在城里?嘶敢在巫咸城里杀各寨天才,这胆子也太肥了。”
“要我说,死得好!那奎山仗着青蝰寨势大,在擂台上下手多黑?上个月西街老赵家的儿子,就是被他废了一条胳膊,现在还躺着呢!”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张翎扛着箭头走过茶摊,脚步沉稳。议论声飘进耳朵,又飘出去。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扛着重物时自然的、细微的喘息。
回到货栈,卸了货,刘管事又吩咐了些零活。张翎一一做完,领了五个铜子的工钱,走出货栈时已是午后。
他没急着回棚屋,也没去人多的地方。第一看书蛧 已发布蕞芯漳劫
而是在城里慢慢走,看似漫无目的,实则感知全开。
“见神”境界带来的敏锐,让他能捕捉到空气中飘散的、那些细微的“情绪”波动。紧张,疑惑,兴奋,不安如同无数细小的涟漪,在巫咸城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暗交织。
尤其是各寨子弟聚集的区域,那种躁动和警惕感更明显。
路过一处小型演武场——那是给未排上正式擂台、或私下切磋的各寨子弟使用的。场边围了十几个人,场中两个年轻人在比试拳脚,打得虎虎生风。但围观者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完全在比试上,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目光不时扫向四周,带着戒备。
“奎山的事,听说了?”
“嗯。死得蹊跷。”
“擂台上下黑手的多了,但直接死在城里巷子,这还是头一遭。”
“执法队怎么说?”
“能怎么说?初步断定是外来劫杀,正在排查这几天进城的生面孔。”
“哼,劫杀?奎山那身功夫,寻常劫匪能近他身?我看”
话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张翎在演武场外停了片刻,看了一会儿场中比试,然后转身离开。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就像一个看热闹的普通苦力,看够了,就走了。
傍晚时分,他回到棚屋所在的街区。
在街口一家卖粥饼的小摊坐下,要了碗稀粥,两个粗面饼,慢慢吃。旁边桌上坐着两个穿着半旧皮甲的战士,看样子是刚换岗下来,正一边吃一边低声说话。
!“东三巷那现场我看了,干净,太干净了。”
“怎么说?”
“奎山胸口塌陷,是被重兵器砸的,一击致命。但地上除了他自己的脚印和血迹,几乎没有别的痕迹。凶手要么轻功极好,落地无声;要么对现场做了处理。”
“重兵器?锤?棍?”
“不像。伤口形状有点怪,不是圆形也不是条形,像是方的?”
“方的?哪有方的重兵器?”
“所以怪啊。而且奎山自己的刀掉在旁边,刀上没血迹,也没出鞘的痕迹——他根本没来得及拔刀。”
两个战士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不是仇杀,不是劫财——钱袋令牌虽然没了,但更像是凶手顺手拿走,混淆视听。一击致命,现场干净,兵器古怪
这不像寻常争斗,更像刺杀。
专门冲着奎山来的。
“执法队那边,蝰老施压了,要求三天内必须给个说法。”
“给个屁的说法。这几天城里这么多人,怎么查?除非凶手再动手,露出马脚。”
“再动手?不会吧”
声音越来越低。
张翎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抹了抹嘴,付了两个铜子,起身离开。
夜色渐浓。
他没有直接回棚屋,而是绕了一段路,走到城墙根下一条僻静的巷子。这里离昨夜动手的地方不远,但更偏僻,连巡逻队都很少来。
他停下脚步,解开皮套,抽出铁锏。
青黑色的锏身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四条棱线笔直,如同沉默的脊骨。
昨夜那一击的画面,在脑中清晰回放。奎山胸口塌陷的触感,骨头碎裂的声响,尸体倒地的闷响。还有那串漆黑指骨滚落时,发出的、细微的碎裂声。
干净,利落。
但还不够隐蔽。
“方的伤口”他低声自语。
铁锏的四棱,留下的伤口确实与寻常锤棍不同。有经验的执法队或验尸人,能看出来。这是个破绽。
不过,破绽就破绽吧。
他本就没打算永远隐藏。
张翎握紧铁锏,缓缓挥动。动作很慢,但每一寸移动都带着沉甸甸的力量感,空气被排开,发出低沉的呜咽。
月光从云缝中漏下,照亮锏身。
青黑色的铁,冰冷的棱。
这件兵器,本就是为了砸碎,为了碾杀,为了留下最暴烈、最无法磨灭的痕迹。
方形的伤口?那就方形吧。
让所有看到伤口的人,都记住这种形状,都感受到那种冰冷沉重的恐惧。
他收锏,插回皮套,重新背好。
转身,走回灯火渐起的街道。
棚屋里依旧喧嚣浑浊。张翎在自己的角落坐下,背靠土墙,闭上眼。
怀里的皮质册子硌着胸口,奎山的名字已经划去。
下一个,是谁?
“鬼面”咒师?还是册子里提到的、其他参与过围猎彝部落的人?
他需要更多信息。需要知道“鬼面”是谁,住在哪,有什么习惯,身边有什么人。
还需要知道,那个“奉命”的命令,到底来自何方。
夜色深沉。
巫咸城在黑暗中呼吸。中央高台的灯火依旧通明,鼓乐声隐约传来,祭武大会还在继续。年轻的天才们在擂台上搏杀,争夺荣耀和赏赐。
无人知晓,阴影中有一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也无人知晓,昨夜那场“劫杀”,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缓缓扩散。
青蝰寨的躁动,执法队的压力,各寨子弟间弥漫的不安和猜疑
水,已经开始浑了。
张翎在黑暗中,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弯。
很好。
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