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开始变得粘稠。
不再是山林间清新的草木气息,而是混杂了腐烂、甜腥、还有某种刺鼻酸味的怪异气体。越往西南深处走,树木的姿态越发扭曲怪诞——枝干虬结如挣扎的手臂,树皮呈现出不健康的暗绿色,表面布满瘤状凸起和滑腻的苔藓。脚下的泥土变得松软湿滑,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的轻微声响,腐叶层下渗出的不再是清泉,而是暗红色的、带着铁锈味的泥水。
岩松叔在三棵并生的歪脖子铁杉下停住了脚步。这里已经是瘴气谷的边缘,再往前,树林间开始飘荡起肉眼可见的、淡绿色的雾气。雾气并不浓,稀薄如纱,却让远处的景物扭曲变形,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油污在看。
“毕摩,只能到这里了。”岩松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敬畏,“前面就是真正的瘴气层。绿色的是‘腐骨瘴’,吸多了,骨头都会酥烂。地面看起来是实的,下面多是烂泥沼,陷进去就别想出来。林子里东西也多。”
他顿了顿,指着左前方一片相对稀疏的林地:“我当年追那头云豹,就是从那个方向退出来的。再往里没敢进。”
张翎点点头,目光扫过那片淡绿色的雾气。在“见神不坏”的感知中,那不仅仅是视觉上的异样。雾气中弥漫着无数细微的、带有侵蚀性的能量粒子,它们无孔不入,试图附着在皮肤上,随着呼吸侵入肺腑。地面之下,看似平静的腐殖层中,生命波动杂乱而阴冷,隐藏着难以计数的细小威胁。
“岩松叔,回吧。”张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皮袋,递给老猎人,“这里面有三颗‘避瘴丸’,万一路上遇到散逸的毒瘴,含一颗在舌下。原路返回,不要停留。”
岩松接过皮袋,粗糙的手掌微微颤抖。他看着眼前这个脸色依旧苍白、却眼神坚定的年轻毕摩,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重重说了一句:“毕摩,千万小心。七棵铁线鬼柏北斗状记住了。”
张翎颔首,不再多言。
岩松转身,沿着来时的足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扭曲的林木之后。
现在,只剩张翎一人,面对这片被死亡气息笼罩的绝地。
他先取出一颗乌黑的“避瘴丸”,含入口中。辛辣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口腔炸开,一股清凉之气直冲天灵,又迅速扩散向四肢百骸。同时,他意念微动,“见神”境界全开。
周身毛孔,在精微的气血调控下,缓缓闭合、收紧,只保留最低限度的气体交换。皮肤表层,那层在疗伤期间初步构筑的、极其微弱的“辟毒”场域被主动激发。虽然范围仅限于体表,强度也微不足道,但就像给身体镀上了一层极薄的、无形的“油膜”,让空气中飘荡的毒瘴粒子难以轻易附着渗透。
呼吸变得极其绵长轻缓,每次吸气,都经过口鼻处下意识形成的微弱气血漩涡过滤,将大部分毒瘴微粒阻挡在外。
做完这些准备,张翎才迈步,踏入那片淡绿色的雾气之中。
第一步落下,脚底传来的触感立刻不同。看似坚实的腐叶地面,实则绵软如絮,承重处微微下陷,边缘渗出更多暗红泥水。他立刻调整重心,脚步变得极其轻灵,前脚掌先落地,感知受力,确认无误后,整个脚掌才轻轻压实,随即迅速抬起,如同踏水而行。
视觉在这里作用有限。绿瘴扭曲光线,十丈外的景物就模糊不清。耳朵却捕捉到更多细微声响——左侧枯枝上,有东西在缓慢爬行,甲壳摩擦树皮,发出“沙沙”声;右前方泥沼里,冒起一个气泡,破裂时散发出一股甜腻的腐臭;头顶浓密的、暗绿色的树冠中,传来极其轻微的“悉索”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枝叶间穿梭。
张翎没有抬头,也没有侧目。他的“神”扩散开来,如同无形的涟漪,捕捉着周遭每一丝空气流动的改变,每一缕异常的能量波动,每一个潜在威胁的“动向预兆”。
左前方三步,地面颜色略微深了一线——泥沼陷阱。
他脚步自然而然地向右偏移半尺,轻松绕过。
头顶树冠,那“悉索”声骤然加快,一道细长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垂落,直扑他后颈!
那是一条筷子长短、通体碧绿、头部呈三角状的毒蛇,动作快如闪电,毒牙在黯淡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张翎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加快脚步。只是在毒蛇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脖颈极其细微地向左一偏。
毒蛇擦着他的衣领掠过,扑了个空,落在旁边腐叶上,迅速盘起蛇阵,昂首吐信,发出威胁的“嘶嘶”声。
张翎看都没看它,继续前行。右手食指却在此刻,对着毒蛇方向,隔着三尺距离,轻轻一弹。
没有风声,没有气劲。
但那条碧绿毒蛇却像是被无形的针尖刺中了七寸,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软瘫倒,不再动弹。一缕极其微弱的丹气,精准地穿透空气,震碎了它脆弱的神经中枢。这只是开始。
越往里走,毒瘴越浓,颜色从淡绿逐渐加深为墨绿。空气更加粘稠,每一次呼吸,即便有“避瘴丸”和自身调控过滤,依旧能感到肺部传来轻微的不适和灼热感。那是残留的毒瘴微粒在侵蚀。
地面更加凶险。看似平坦的落叶下,可能是深不见底的泥潭;看似坚固的树根,可能早已腐朽中空,一踩即断。张翎不得不将更多心神用于感知脚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毒虫毒物的袭击也变得频繁和多样化。
拳头大小、色彩斑斓的毒蜘蛛从树杈间弹射过来,喷出粘稠的蛛网;指甲盖大小、通体漆黑的毒蚁成群结队,顺着裤脚试图向上攀爬;泥沼中突然探出布满吸盘的、滑腻的触手,卷向脚踝;甚至还有伪装成枯枝的毒虫,在脚掌踏近的瞬间暴起弹射
张翎的身形在墨绿色的瘴气中,变得如同鬼魅。
他不再完全依赖视觉,而是将“见神”境界的感知发挥到极致。皮肤对空气流动的敏锐,对温度湿度的细微变化的捕捉,对杀意和危险的本能预判,让他总能在攻击临身前的一刹那,以最小幅度、最省力的动作,恰到好处地避开。
偶尔避无可避,或是威胁较大时,他才出手。或弹指,或挥袖,或脚尖轻点地面震起碎石激射每一次出手都精准、经济、高效,绝不多浪费一丝气力。体内的丹气本就不多,伤势也需要气血维持稳定,在这里,任何不必要的消耗都可能致命。
汗水,还是浸湿了特制的防瘴衣内衬。不是热的,是精神高度集中和身体持续应对危机带来的消耗。左臂的旧伤处,传来隐约的酸胀和刺痛,那是持续运功和紧张状态下的不良反应。心脉处的诅咒余毒,似乎也因外界毒瘴环境的刺激,而变得略微活跃,传来阵阵沉闷的悸痛。
张翎面不改色,只是偶尔会稍稍放缓脚步,调息一两个呼吸,压制体内的不适。
时间在高度紧张中流逝,失去了准确刻度。只能根据口中“避瘴丸”药力的衰减速度,大致估算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周围的树木越发稀少,形态也越发怪异,很多只剩下光秃秃的、扭曲如鬼爪的枝干。地面不再是松软的腐殖土,而是一种暗红色的、胶质般的淤泥,散发着浓烈的硫磺和腐臭混合的气味。墨绿色的毒瘴浓得化不开,能见度降至不足三丈。
前方,隐约传来“汩汩”的水声,沉闷而压抑。
空气中,那种侵蚀性的能量粒子浓度陡然提升了一个档次。防瘴衣的表面,开始发出极其细微的“嗤嗤”声,那是外层浸泡的药液在与毒瘴持续对抗、消融。
张翎知道,接近核心区域了。
他停下脚步,再次取出一颗“避瘴丸”含上,替换掉口中已快化尽的药丸。清凉之气再次弥漫,暂时驱散了肺部的灼热和脑中的昏沉。
目光穿透浓得如同实质的墨绿瘴气,努力向前望去。
水声来自正前方。
而在那水声传来的方向,瘴气似乎略微稀薄了一些,隐约可见几株高大、扭曲、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枝叶的怪异树木轮廓。
七棵。
呈不规则的勺状排列。
铁线鬼柏。
毒龙潭,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