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是活的。
丝丝缕缕,贴着皮肤爬过,冰凉,粘腻,像是无数细小的舌头在舔舐。吸入肺里,带着山林深处特有的、混合了腐殖质和某种阴湿霉烂的腥气。
张翎走得很慢。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一副灌了铅的、随时会散架的躯壳。左半边身子几乎完全麻木,从肩颈到指尖,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空洞的、令人心悸的“不存在感”。右半边身子则被各种痛楚占据——胸口火烧火燎,肺叶拉扯着疼,丹田处传来沉闷的坠胀,连带着腰腿都酸软乏力。
最折磨人的,是脑子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昏沉。
像是有人用钝刀子,在头骨里面慢慢地刮。不尖锐,却持续不断,磨得人神思涣散,眼前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混着风声、枝叶摩擦声、还有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
这是诅咒之力侵蚀神魂的迹象。
冥骷燃魂一击,目标本就是灵魂。石扇挡下了直接的冲击,但那股污秽恶毒的意念,如同最细小的尘埃,依旧渗透进来,附着在精神层面,不断消磨意志,诱发疲惫、恐惧、乃至自我怀疑。
换作常人,此刻早已心神崩溃,瘫倒在地。
张翎咬着牙。
牙齿咬得太紧,牙龈渗出血腥味。他用这痛感,来对抗脑子里那股昏沉。意识像风中残烛,忽明忽灭,却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
不能倒。
倒了,就再也起不来了。
岩鹰和阿叶还在后面跟着。两个孩子呼吸粗重,脚步也有些踉跄,但眼神里没有退缩,只有死死跟随的执着。他们信任他,把命交在他手里。
还有星回寨。
毕摩、蒲伯、岩山、那些眼巴巴盼着他们带回希望的老幼妇孺寨子的未来,压在肩上。
这些念头,如同黑暗里的火星,微弱,却足够烫。烫得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一瞬,烫得他麻木的身体挤出最后一丝力气。
胸口膻中穴处,《指路经》皮卷传来的清凉感,是另一根救命稻草。
那气流细若游丝,却源源不绝。它不直接驱散痛苦,也不修复伤势,而是如同最温柔的水流,浸润着干涸龟裂的“精神土地”。每当昏沉感如潮水般涌来,试图淹没灵台时,这股清凉便悄然泛起,将意识托起一丝,保持着一线生机不灭。
张翎开始尝试主动去“捕捉”这股清凉。
不是被动承受,而是将残存的精神力,如同触须般延伸出去,小心翼翼地去感受、去引导。
起初很难。
精神力如同破损的渔网,散乱无力,稍一集中便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但他没有放弃。一遍,两遍在极致的痛苦与疲惫中,这种对精神力量的细微操控,本身就是一种残酷的磨炼。
渐渐地,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
是某种更加内在的“观照”。
在他的感知中,胸口膻中穴附近,有一团极淡的、温润的白色光晕。光晕核心,便是那卷《指路经》。无数比发丝更细的、清凉纯净的白色气流,正从光晕中缓缓散发出来,如同蒲公英的种子,飘向四肢百骸,飘向脑海深处。
这些白色气流所过之处,那些灰黑色的、代表着诅咒侵蚀和伤痛淤塞的“污迹”,如同遇到克星般,会微微退缩、淡化。虽然很快又会被更庞大的阴寒污秽填补,但那一瞬间的“净化”,却清晰无比。
同时,他也“看”到了自己身体的糟糕状况。
气血运行如同淤塞的河道,多处堵塞、断流。脏腑被灰黑气息缠绕,生机黯淡。左臂的经脉更是彻底变成一条死寂的黑色管道。而丹田的金丹,如同蒙尘的明珠,光芒被死死压制。
这就是“内视”的雏形。
在重伤濒危、精神被逼到极限的状态下,反而模糊触摸到了更高层次感知的门槛。
他继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雾气似乎淡了些。前方出现一片陡峭的岩坡,怪石嶙峋,藤蔓纠缠。
攀爬成了新的折磨。
岩鹰想背他,被他摇头拒绝。他需要活动,需要让气血勉强运转,哪怕每一次牵扯都痛入骨髓。他右手扣住岩石缝隙,左脚蹬踏,腰腹发力,一点点向上挪动。左臂无力地垂着,成了累赘。
汗水湿透了衣衫,冰冷地贴在身上。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好几次差点脱手滑落,都被岩鹰从旁死死托住。
终于爬上岩坡顶端。
张翎瘫坐在地,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岩石,胸膛剧烈起伏,咳出几口带着黑丝的瘀血。意识又开始模糊,那股昏沉感如同跗骨之蛆,再次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怀中另一处,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截然不同的触动。
是那柄残破的石扇。
自从挡下燃魂咒主要冲击后,石扇便一直沉寂,扇身内部甚至传来细微的裂响。张翎本以为它灵性大损,短期内难以恢复。
可此刻,在《指路经》清凉气流持续滋养、自身精神被磨砺得异常“敏感”的状态下,他捕捉到了石扇的一丝变化。
一丝极淡的、清凉中带着微微酥麻的气息,正从扇骨深处,极其缓慢地渗出来。
这气息与《指路经》的温润不同,它更“清”,更“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雨后天晴、空气中残留的雷霆余韵般的纯净与生机。
虽然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它一出现,便与《指路经》的清凉气流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
两股气息,一温润一清锐,一柔和一凛冽,却同样纯净,同样带着滋养神魂、抵御污秽的特性。它们如同两条小小的溪流,在张翎胸口膻中穴附近交汇、缠绕,虽然未能融合,却彼此呼应,形成了一小片更加稳固的“净化区域”。
这片区域不大,仅仅笼罩心脉核心和祖窍泥丸附近。
但效果立竿见影。
头脑中的昏沉感,如同被一阵清风吹散,骤然减轻了大半!虽然身体的剧痛和虚弱依旧,但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凝聚!
张翎猛地睁开眼。
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他抓住了什么。
在极致的痛苦与疲惫中,在生死一线的压迫下,在《指路经》与石扇残存灵性的共同护持下,他的精神,被逼到了一个奇妙的“临界点”。
仿佛褪去了一层厚重模糊的纱幔。
对身体内部糟糕状况的感知,更加清晰入微。对那两股护持气息的流动与变化,把握得更加精准。甚至对周遭环境的感知——雾气流动的轨迹、远处细微的虫鸣、岩鹰和阿叶压抑的呼吸与心跳——都变得异常敏锐。
这不是力量的提升。
是“感知”的蜕变。
是精神在重压与磨砺下,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凝练、更加“敏感”。
国术至高境界,“打破虚空,见神不坏”中的“见神”,并非真的看见神明,而是指精神修养达到极高层次后,能够“照见”自身一切细微之处,洞察秋毫,掌控入微。所谓“神”,便是身体这座庙宇里,最精微、最本质的运转规律与生命奥秘。
此刻,张翎便在重伤垂危的绝境中,凭借坚韧到可怕的意志,以及两件异宝的护持,模糊触摸到了这个门槛。
他“看到”了。
心脉外那层暗红污秽,每一次试图侵蚀时,其能量波动的细微强弱变化。
左臂黑色经脉中,诅咒之力如同粘稠的毒液,缓缓蠕动的轨迹。
丹田金丹表面,灰黑苔藓般的气息,与丹体本身金光彼此消长的拉锯。
甚至,他能隐约感知到,自己这具重伤躯壳深处,那些尚未被彻底侵蚀的、依旧顽强行活的细窍与生命节点。它们如同黑暗星空里,遥远却坚定的星辰,虽然光芒微弱,却代表着生机与希望。
痛,依旧痛彻骨髓。
累,依旧疲惫欲死。
但在这极致的痛苦与清晰并存的诡异状态中,张翎的心,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他知道了方向。
知道了该如何与这身伤势、与那诅咒余毒,继续周旋下去。
这不是结束。
是另一种开始。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气息中依旧带着血腥,眼神却恢复了惯有的沉静,甚至比之前更多了一分深邃。
“休息半刻。”他对紧张守在一旁的岩鹰和阿叶说道,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那么虚弱飘忽,“然后,继续赶路。天黑前,必须穿过这片雾谷。”
岩鹰和阿叶愣了一下,觉得灰头叔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具体说不上来,只是感觉那双眼睛,好像更亮了。虽然脸色依旧惨白如纸。
两人重重点头,抓紧时间坐下调息。
张翎也闭上眼,不再试图强行驱散痛苦,而是将精神沉入那种奇异的“内视”状态,引导着《指路经》与石扇那两缕微弱却珍贵的纯净气息,缓缓流转,护持心脉与祖窍。
磨砺,仍在继续。
而蜕变,已在痛苦中悄然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