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个春天的柳絮飘进演武场时,一个半大孩子正蹲在沙地边沿,用小树枝专注地画着复杂的图案。图案由圆形、波浪线和几个扭曲的符号组成,若是蒲伯在场,定能认出那是“坚固”符文最基础的入门变体。孩子画完最后一笔,抹了把额头的汗,仰头看向场中。
场中,二十几个少年正练习一套古怪的身法。他们的动作不似寻常拳脚那般刚猛迅捷,反而带着一种滑腻的流畅感。脚步交错间,身形时而如被风吹动的草叶自然倾斜,时而在转折处带起几不可察的气流微旋。沙地上留下的脚印极浅,间距却大得惊人。御风】基础步,如今已是星回寨少年队精英学员十二岁后的必修课之一。
孩子看着那些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眼中满是憧憬,低头又在沙地上画了个代表“疾行”的符号雏形。
这样的一幕,在如今的星回寨,寻常得如同日出日落。
十年了。
张翎站在扩建后的干栏三层了望台上,目光平静地扫过脚下这片他一手缔造的家园。晨雾尚未完全散去,但寨子的轮廓清晰无比。
最初的夯土墙早已成为内墙,外围是三重更加高大雄浑的砖石包土墙——烧制青砖的技术,是八年前用五十斤特制“雪魄荞麦魂”从三苗一位老匠人手中换来的。墙高近三丈,基宽两丈,墙头可容三人并行。每隔五十步便有砖石哨塔,塔顶常备警钟、铜锣、强弩。
墙内,早已不是当年百余人的格局。
以最初的干栏群和中央广场为核心,建筑如涟漪般向外扩展。规整的砖木结构长屋取代了大部分半地穴泥屋,排列成整齐的街坊。每条街坊都有明沟排水,通向寨墙外的护寨河——那是引东山瀑布支流与湖水开挖而成,宽两丈,常年不涸。
东区是工坊区。制器坊占据了整整三个大院,分为冶铁、锻造、木工、弓弩、护甲五作。高炉日夜不息,燃料早已从木炭换成北边煤矿运来的精煤,出铁量十倍于当年。叮当捶打声、锯木声、磨砺声交织成寨子雄浑的底噪。隔壁的酿酒坊规模更大,却异常安静,青砖建筑具有良好的保温与密闭性,里面分设曲房、发酵窖、蒸馏房、储酒库,年产各类“荞麦魂”系列酒超过一千五百斤,其中三成特供内部,七成用于贸易,是寨子最硬的通货。
西区是仓储与畜养区。十二座巨大的砖石粮仓如沉默的巨人矗立,里面分层储存着黍米、荞麦、豆类、薯干。按张翎定下的“三三三制”,存粮足够全寨五年之用。畜栏里,牛马羊猪鸡鸭成群,专人照料,肉、蛋、奶、畜力已然自给有余。
南区是居住与生活区,屋舍俨然,街巷整洁。中央广场扩大了数倍,北侧祭坛与图腾柱更加庄严,东侧则是新建的“传承堂”——一座三进的砖木大殿。前厅教授文字、算数、农工常识;中厅传授形意拳筑基、草药辨识、狩猎技巧;后厅则存放着寨子十年积累的各类知识记录——农事历、符文初解图谱、冶金笔记、酒曲配方、情报摘要皆以炭笔或刻刀记录在鞣制好的皮卷或特制木牍上,分类编号,由专人保管。
北区则是核心的武备与训练区。演武场大到能容纳五百人同时操练,地面以细沙混合黏土夯实,边缘立着各式木桩、箭靶、石锁。场边新建的“武经阁”两层小楼里,收藏着张翎十年间逐步完善的形意拳修炼体系详解、十二形精要、【地煞·御风】简化版修炼步骤及注意事项,以及七种基础符文的刻画、感应、应用法门。这些不再是口耳相传的秘密,而是形成了系统、分级的传承体系,供符合条件的寨民申请修习。
寨子的人口,已从当年的不足二百,悄然增长至近四千人。
增长并非盲目吸纳。十年间,通过情报网主动接触、暗中筛选,星回寨陆续接纳了十七支因战乱、天灾或部落冲突而濒临破碎的小型家族、流浪猎人团体。每一支入寨前都经过严格审查,入寨后需在特定区域观察居住一年,学习寨规,参与劳动,证明其心性、能力与忠诚后,方能正式入籍,分得田宅。过程缓慢,却保证了寨子核心的凝聚力与纯粹性。
四千人中,青壮占了一半以上。护卫队早已不是当年的四十八人,而是扩编为常备的“战兵营”,定额八百,分四大队,轮流值守、训练、垦荒、工役。战兵营的最低门槛,是明劲大成。百夫长以上,必须暗劲小成。而达到化劲层次者,已有四十三人,其中最早跟随张翎的岩叔、张昊、石峰、阿木、阿山、阿卓等人,早已是化劲巅峰,开始触摸丹劲门槛。火石、阿树等后起之秀,亦已稳固在化劲中后期。
这还不算狩猎队、侦察队、各工坊护卫等准武装力量中的好手。
真正的定海神针,是张翎本人。丹劲早已圆满,气息愈发深邃内敛,寻常时刻与普通族人无异,唯有那双偶尔开阖的眼眸,精光流转时,才让人惊觉其体内蕴藏的汪洋般的力量。十年钻研,《指路经》上三百二十四个符文,他已能清晰感应并初步理解其中一百零八个,并将其归纳为“防护”、“疾速”、“锋锐”、“感应”、“滋养”、“异力”六大类,结合形意拳理与丹劲修为,开创出七种相对稳定、可传授的低阶“符文武技”。御风】只是其中之一。
!情报网络“蛛网”已编织得更加细密隐蔽。不仅覆盖了方圆三百里内的山川地貌、部落分布、资源矿点,更在西南三苗、北方荒原、东部丘陵乃至更远的平原边缘,设下了多个长期潜伏的点。这些“暗桩”身份各异,有游商、采药人、工匠,甚至有个别成功打入小部落内部。他们不轻易活动,只定期通过死信或秘密渠道传回最紧要的风向信息。
正是通过这些眼睛和耳朵,星回寨得以在动荡的大荒中偏安一隅,却又对外界变化洞若观火。
他们知道,北方荒原在白鹿部一统后,经历了数年休养,如今新一代的“巫祭”力量更加诡异难测,且对南方丰饶之地窥伺日重。
他们知道,西南三苗内部争斗不休,“巫祭大比”十年间举行了三次,背后牵扯的利益与血仇越来越深,那个“千窟山密藏”的传闻也越发具体,据说里面藏有上古巫术与神兵。
他们知道,东方丘陵深处,不止一处类似阿树当年发现的符文遗迹,最近两年,开始有身份不明、实力强横的外来者频繁出没探查,似在搜寻什么。
他们更知道,自己酿造的“荞麦魂”系列酒,通过三苗商队和几个秘密渠道,早已在西南乃至中部区域的特定圈子里享有盛名,被冠以“龙血酿”、“气血仙浆”等夸张名号,价格堪比等重黄金。吸引来的不止是贪婪的目光,也有真正识货、背景神秘的大主顾,试图追查源头,但都被星回寨谨慎且巧妙地遮掩或误导了过去。
低调,隐匿,如潜龙在渊。
但实力,已实实在在堪比那些传承数百年、人口过万的强力中等部落,甚至在某些方面犹有过之——比如系统化的武道符文传承,比如高度自给自足并拥有特色精品的工农业体系,比如严密的情报与防御。
了望台下传来稳健的脚步声。张昊走了上来,十年岁月让他气质更加沉稳如山,眉宇间褪尽了最后一丝青涩,唯有眼神依旧锐利明亮。他如今是战兵营总教习兼第一大队统领,实际负责寨子日常武备与训练,威望仅次于张翎与几位长老。
“毕摩,春耕已近尾声,新垦的东山南麓三百亩缓坡地都已下种。狩猎三队昨日在西北山林发现大型熊迹,已加派暗哨监视。‘蛛网’西南线传回最新密信,三苗‘火蛇部’与‘雪巫部’冲突升级,可能会影响今年秋季的商路。”张昊言简意赅地汇报了几件要务。
张翎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投向远方:“十年了,张昊。你觉得,咱们寨子现在如何?”
张昊沉默片刻,沉声道:“根基已固,爪牙渐利。寨民衣食丰足,幼有所教,壮有所用,老有所养。武者有阶可攀,工匠有技可精,农人有田可耕。人人知为何而战,为何而守。此等气象,张昊走南闯北所见部落,无一能及。”
“然后呢?”张翎问。
张昊眉头微蹙:“实力藏于鞘中,终非长久。北荒白鹿部磨刀霍霍,三苗内乱可能波及周边,东边那些神秘探子迟早会有人把目光投向这片‘安宁’之地。咱们的粮食,咱们的酒,咱们的兵甲,甚至咱们的人,都会成为别人眼中的肥肉。”
“你觉得该当如何?”
“主动亮出爪牙,划定势力范围,震慑周边?”张昊试探着说,但随即自己摇头,“不妥。一旦摆明车马,必成众矢之的。咱们根基虽厚,毕竟偏居一隅,人口不足,经不起与真正大部的长期消耗。”
“所以,还得藏着,忍着?”张翎转过身,看向他。
“至少现在还得藏。”张昊目光坚定,“但可以藏得更深,爪牙磨得更利。继续拓宽情报网,最好能渗透进那些大部的中层。工坊技艺还需提升,尤其是弩箭与护甲。符文武技的传授范围可以再谨慎扩大,争取让每个百夫长都掌握一两手。另外或许可以主动制造一些‘迷雾’,比如,让‘荞麦魂’的源头传说更扑朔迷离,甚至伪造一个不存在的‘隐世巫族’来吸引火力。”
张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张昊已不仅仅是一个勇猛的武者,更逐渐具备了统观全局的战略眼光。
“就按你说的办。细节与岩叔、阿禾他们商议。”张翎点头,“还有一事,符文研究最近可有进展?那‘异力’类的几个符文,始终难以稳定应用。”
张昊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蒲伯带着药坊和符文阁的人日夜钻研,也只勉强弄清了‘迷魂’符文的三种安全剂量,可用于外伤镇痛。那个像‘雷霆’的符文,每次尝试刻画都心神剧震,反噬严重,无人敢深入。倒是阿树那小子”
“阿树怎么了?”
“他好像对‘感应’类的符文特别有天赋。那个代表‘地脉探查’的符文,我们刻画只能模糊感知地下水源或大块岩石,他上次尝试,竟隐约指出了西山脚下一处可能的浅层铜矿苗头,已派人去验证了。”
张翎若有所思。阿树如今已是化劲中期,侦察队的副队长,心思细敏,直觉惊人,或许在符文一道上确有独特禀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让他参与符文阁的核心研究,权限提到甲级。但务必叮嘱,安全第一,不可冒进。”
“明白。”
张昊领命下去。了望台上,又只剩下张翎一人。
春风拂面,带着新生草木的清新与远处工坊区的烟火气。寨子里,少年们的呼喝声、工匠的敲打声、妇孺的交谈声、牛羊的鸣叫声各种声音交织成一曲生机勃勃的乐章。
十年蛰伏,筚路蓝缕。
从五十三人到四千人,从二十亩地到千亩良田外加山林猎场,从石器骨器到铜铁兼备、符文初探,从挣扎求存到兵强马壮、情报如网。
潜龙在渊,其势已成。
鳞甲已全,爪牙已利,风云已在汇聚。
但张翎清楚,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实力的膨胀会自然吸引目光,内部的安定也可能滋生惰性与新的矛盾。外部风云变幻,不会因为星回寨的低调而忽略这片丰饶之地。
是继续深潜,积蓄更多力量?还是伺机崭露头角,争夺话语权与生存空间?
他望着天际流云,手指在了望台的青砖栏杆上轻轻敲击,陷入长久的沉思。
十年成果,是底气,也是沉甸甸的责任。下一步落子何处,关乎这四千人的生死,关乎“彝族”能否在这大荒真正扎根、延续、乃至崛起。
路,似乎才刚刚走到第一个真正意义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