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春天的晨雾散去时,星回寨的模样已经大不相同。
湖岸向东,原先的二十亩农田已经拓展成棋盘状的阡陌,一块块规整的田垄切割着黑土地,总数超过百亩。黍米地占了四十亩,绿浪起伏,杆子已有齐腰高,穗子沉甸甸地低垂着。荞麦地三十亩,正是开花时节,粉白的花海铺展开,风一过,香气能飘到寨门口。豆田二十亩,藤蔓爬满了搭好的竹架,紫花白花间藏着嫩豆荚。剩下十亩是这些年试种成功的芋头、山药和几样耐寒菜蔬。
田埂是石砌的,半尺高,笔直如线。排水沟纵横交错,沟底垫了卵石,雨天不淤。每块田头都立着木牌,牌上刻着作物名称、下种日期、施肥记录——这是张翎定的规矩,农事要精细,要可追溯。
寨子本身向外扩了两圈。
最初的干栏群成了内寨,十二座干栏翻新加固,屋顶的茅草换成了更耐用的杉树皮,墙体外糊了层掺草筋的黄泥,冬暖夏凉。干栏围着中央广场,广场地面铺了青石板,缝隙长着茸茸的苔藓。广场北侧是祭坛,坛前立了根三丈高的图腾柱,柱身刻着日月星辰和简单的波浪纹——象征星回之名。
内寨外是新拓的外寨。
外寨的屋舍不再全是干栏,有了更多样式。靠近湖岸的是连排的仓储木屋,屋基垫高,防潮。东边坡地是制器坊和酿酒坊的扩建区,石墙围出几个独立的院落,日夜有叮当声和酒香飘出。南边缓坡上散布着几十座半地穴式的泥屋,屋顶铺草,墙厚窗小,是普通族人的住处——五年里,寨子陆续收容了四拨逃难的小家族、流浪猎人,人口从五十三口增加到一百八十七口。
寨墙也变了。
最初的木栅栏早就拆了,换成了一道丈高的夯土墙。墙基宽五尺,墙面夯得瓷实,外抹草泥,风雨冲刷也不易塌。墙上每隔三十步有木制哨塔,塔顶有遮棚,哨兵轮值。寨门是厚重的栎木拼成,外包铁皮——是的,铁皮。虽然只是薄薄一层,是用五年间从三苗商队换来的零星铁器熔了重锻的,但敲上去声音沉实,给人以安全感。
人口多了,声音也杂了。
清晨,天刚蒙蒙亮,寨子里就活过来。
内寨广场上,三十多个半大孩子扎着马步,小脸憋得通红。张昊站在队列前,背着手踱步。五年过去,他身量又拔高一截,肩膀宽厚,臂膀线条在麻布短衫下清晰可见。脸上褪尽了少年的稚气,眉宇间有了岩叔那种猎人的锐利,又多了几分张翎式的沉静。
“腰沉!肩松!呼吸跟着桩步走!”他声音不高,但穿透晨雾,每个孩子都听得清楚,“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基础打不牢,往后学什么都是花架子。”
这些孩子大半是寨子新生代,也有后来加入家族里带来的。最小的六岁,最大的十三岁,按年龄分了三班,早晚各练一个时辰。张翎定的规矩:星回寨的孩子,六岁开蒙识字,七岁开始练武基础,十二岁考核,合格者入少年队。
广场另一边,二十多个妇人正在晾晒。竹席铺开,上面摊着新采的草药、剥好的麻皮、晒到半干的鱼虾。说笑声,吆喝声,竹席翻动的哗啦声,混成一片生活的嘈杂。
阿禾从扩建后的酿酒坊出来,手里端着个陶盘,盘里摆着几块新制的曲饼。她脸上多了些细纹,但眼睛更亮了,那是常年专注一事才有的神采。酿酒坊现在有八个帮手,分曲房、发酵房、蒸馏房、储酒窖。每年能出三批“荞麦魂”,总量超过两百斤。除了自用和储备,还能匀出八十斤用于交易——这是寨子最重要的硬通货。
“阿禾姐,新曲成了?”一个年轻妇人凑过来看。
“成了。这批加了东山阴坡采的雪茶,酒味会更醇。”阿禾说着,脚步不停,往寨东的制器坊去。
制器坊的院子比五年前大了三倍。东厢是锻造房,里面炉火终年不熄。西厢是木工坊,刨花堆积如山。北厢是新品试验处,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
岩叔蹲在锻造房门口,独臂握着把小锤,正叮叮当当地敲打一块烧红的铁片。他头发白了一半,但臂膀依然粗壮,眼神依然如鹰。五年间,他带出了七个猎人学徒,如今狩猎队扩到十五人,分三班轮值,寨子的肉食再没缺过。闲下来时,他就泡在制器坊,跟铁啊铜啊较劲。
“岩叔,新打什么呢?”阿禾问。
“箭头。”岩叔头也不抬,“铜箭头轻,射得远,但穿透力不如铁。试试铜包铁芯,看能不能兼顾。”
锻造房里热气蒸腾。两个年轻汉子正在拉风箱,另一个用长钳夹着块铁坯在炉里烧。炉子早已不是当年的土窑,是改良过的竖炉,有专门的烟道和风室,燃料从木炭换成了混合煤——北边草甸深处发现了一处露天煤线,虽然杂质多,但耐烧。
五年,足够发生很多变化。
张翎从干栏二层推门出来时,晨光正好洒在他脸上。他还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麻布衣,头发束在脑后,几缕银丝藏在鬓角。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但眼神更沉静,更透,像湖心最深的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走下楼梯,穿过广场。沿途不断有人打招呼:
“毕摩早!”
“毕摩,南坡豆地昨天发现虫害,已经按您说的撒了石灰粉。”
“毕摩,少年队这批孩子有三个摸到明劲门槛了,您什么时候有空去看看?”
张翎一一颔首,脚步不停。这是他每天的晨巡,五年雷打不动。先看内寨,再看外寨,然后上寨墙,最后去田里转一圈。眼睛看,耳朵听,脑子记。
寨墙上的哨兵见他上来,挺直脊背。张翎摆摆手,走到东北角的哨塔。从这里望出去,视野开阔。东山苍翠,瀑布如练。湖边新修了码头,几条独木舟系在桩上,随波轻晃。更远处,南边谷地的方向,能看到开垦的新田——那是去年开始的拓展计划,目标是在三年内再增百亩耕地。
人口增长带来了压力,也带来了活力。
一百八十七张嘴,每天要吃掉近三百斤粮食。狩猎、捕鱼、采集只能补充肉食和野菜,主食全靠地里长。百亩耕地,精耕细作,风调雨顺时刚好够吃,稍有歉收就得动用存粮。
所以张翎定下了“三年三储”的规矩:每年收成,分三份。一份当年食用,一份存入库仓,一份作为种子和交易储备。五年下来,粮仓里攒了够全寨吃一年的余粮。这是底气。
管理也复杂了。
最初五十来人,张翎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知道每家的状况。现在一百八十七人,分成了六个大家族和十几个小户。有最早的老班底,有后来投靠的,有半路收留的。利益、人情、习惯,难免有摩擦。
张翎用了三个法子:一是规矩立清楚,寨务公开,赏罚分明;二是用人看能力,不论资历,少年队里表现出色的,十五岁就能参与寨务会议;三是利益捆绑,每年收成后按户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但老弱孤寡也有基本保障。
五年下来,这套粗陋但公平的体系,勉强维持着寨子的运转。
走下寨墙,张翎往田里去。
田垄间已经有人劳作。农耕队扩到了二十人,分作物小组管理。阿土现在是农耕队副领队,正带着几个人在黍米地里除草。见到张翎,他直起腰擦汗:“毕摩,黍米再有半月就能收了,穗子饱得很,今年亩产估计能过两百斤。”
“防鸟网准备好了吗?”
“早准备好了。少年队那帮小子主动请缨,说收粮时他们轮班守夜赶鸟。”
张翎点头,继续往前走。经过荞麦地时,看见蒲伯蹲在地头。老人更老了,背佝偻得厉害,走路要拄双拐。但眼睛还没昏花,每天都要来田里转转,看看庄稼,看看草药。
“蒲伯。”张翎蹲到他身边。
老人眯眼看他,笑了,缺了两颗牙:“毕摩啊这荞麦,长得好。你看这花,密实,香味正。今年酒肯定好。”
“您教出来的徒弟们争气。”
“争气都争气。”蒲伯颤巍巍指着药圃方向,“药圃又扩了半亩,种了三七、冰心草、还有你从三苗那儿换来的‘地精’。再过两年,咱们自己的药就够用了,不用老往外换。”
张翎扶老人起来,慢慢往回走。
路过演武场时,里面呼喝声震天。护卫队正在晨练,不是五年前的二十人,是四十八人。分金木水火土五队,每队九人,加正副领队三人。张昊任总领队,石峰、阿木、阿山、阿卓各领一队。还有一队十二人的预备队,是少年队里选拔出的佼佼者。
五行阵练得更精熟了。五队流转,攻守有序,进退有度。张翎看了片刻,暗暗点头。五年苦练,这帮年轻人真正练出了杀气,练出了阵魂。去年秋天剿灭了一伙三十多人的流匪,零伤亡,靠的就是这阵。
但隐患也在。
人多了,心思就杂。新加入的年轻人里,有天赋好的,练武进步快,难免心生骄躁。老班底里,也有觉得“我跟着毕摩从迁徙路上一路拼杀过来”的资历心态。张昊能压住,靠的是实力和公正,但也累。
张翎心里有数。他准备在秋收后调整护卫队结构,设教头位,让岩叔、张昊和他自己轮流授课,既传技艺,也传规矩,更传“星回寨为什么是星回寨”的魂。
回到干栏二层,桌上已经摊开了今天的寨务记录。
五年积累,记录成了厚厚一摞。农事历、气象记、物资出入、人口变动、训练进度、外部接触全是炭笔写在鞣制过的鹿皮上,一张张串起来,挂在墙上。
张翎坐下,开始处理。
第一条:北边煤线开采队请求增加人手,目前五人,日均采煤百斤,不够用。
批注:从建筑队调三人,配齐防护面罩,安全第一。
第二条:制器坊申请试制铁犁头,需铁十五斤。
批注:准。从储备铁中拨给,限一月内出试验品。
第三条:少年队有三名十四岁队员申请提前加入护卫队预备队。
批注:组织考核,过三项基础关者可入,但需继续完成文化课。
第四条:外寨三户因宅基地界限纠纷,请求仲裁。
!批注:明日午后,广场公开评议,双方陈述,众人旁听。
一条条,一件件,琐碎,但实在。
这就是一个正在成长的部落的日常。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有日复一日的积累、调整、解决、前进。
处理完寨务,张翎推开后窗。
窗外是扩建后的药圃,半亩大小,分畦整齐。清心草、止血草、冰心草、地精、三七几十种草药在春风里舒展。几个半大孩子正在蒲伯的徒弟指导下学习辨认草药,声音稚嫩,却认真。
更远处,湖面波光粼粼。
五年。
从五十三人到一百八十七人。从二十亩地到百亩地。从十二人护卫队到四十八人。从土窑炼铜到小高炉炼铁。从七个符文到初步掌握十二个。
寨子像个孩子,从蹒跚学步,到能跑能跳。
但张翎清楚,这只是开始。
人口还会增长,耕地还需要拓,技术还需要突破,外部环境随时可能变化。三苗商队每年都来,带来的不只有货物,还有外界的消息:东北平原几个大部落在打仗,西南山区有新的部落崛起,北方荒原的蛮族在向南渗透。
星回寨偏安一隅,但不是世外桃源。
迟早要面对更大的世界,更复杂的局面。
所以不能停。
练武不能停,种地不能停,钻研不能停,学习不能停。
张翎合上记录,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两张图:一张是五年不断完善的周边百里地形图,山川河流、资源点、危险区标注清晰;另一张是符文研究进展图,十二个初步理解的符文,效果、消耗、应用场景,密密麻麻的注记。
他手指划过符文图,停留在那个螺旋符号上。
五年研究,他对这个符文的理解依然肤浅。只知道它关联“精神”、“思维”,刻画时消耗巨大,但成功后能短暂提升思维速度和记忆力。他试过三次,每次刻画完都要虚脱一整天,效果也只能维持半个时辰。
危险,但潜力巨大。
他把它标记为“待深入研究”,优先级不高,但长期关注。
窗外传来钟声——那是用铜铁合金铸的寨钟,声音清越,能传遍全寨。午饭时间到了。
张翎下楼,走向广场。
饭食已经摆开。大锅的黍米饭,荞麦饼,炖鱼,野菜汤,还有每旬分配一次的熏肉。人们按家族、队伍围坐,说说笑笑,孩子们打闹着抢食。
张翎走到主桌坐下。同桌的有岩叔、蒲伯、阿禾、张昊,还有新提上来的农耕队正领队、建筑队领队、贸易管事。
吃饭时也在谈事。
“三苗的商队下月该来了。”贸易管事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叫岩青,原是狩猎队好手,因腿伤转做内务,“今年要换什么,得提前定。”
“铁,优先铁。”岩叔说,“铜有了,煤有了,就差铁。有了铁,工具、武器都能上个台阶。”
“盐也要。”阿禾补充,“腌肉、存菜,用量越来越大。光靠湖盐提纯,不够。”
“再加些稀罕草药种子。”蒲伯慢慢嚼着饭,“咱们的药圃,种类越多越好。”
张翎听着,偶尔点头。五年交易,星回寨和三苗百足队形成了稳定的贸易关系。用酒换铁、换盐、换技术、换信息。双方都守规矩,童叟无欺。
但张翎知道,这种平衡很脆弱。如果星回寨拿不出对方想要的新东西,或者对方找到了更好的货源,关系就可能变。
所以每年他都要准备一点“新货”。去年是改良的“雪茶荞麦魂”,前年是试制的铜铁复合箭头,今年他准备了符文强化的农具。
是的,经过五年摸索,他已经能相对稳定地在木质农具手柄上刻画“坚固”符文,效果持续三个月,能让锄头、犁耙更耐用,效率提升一成。虽然增幅不大,但实实在在。
这将是星回寨新的交易筹码。
吃完饭,张翎照例在寨子里转一圈。
走过新建的学堂,里面传来稚嫩的读书声——是的,读书。张翎简化了部分汉字,结合老祭司留下的符号,编了一套三百字的“基础字表”,教孩子们认写。算术、农事常识、草药识别、部落历史,都是课程内容。
走过制器坊,炉火正旺,叮当声不绝。
走过酿酒坊,酒香混着曲香,醇厚醉人。
走过扩建的畜栏,里面养了十几头羊、几头猪、还有一群鸡鸭——都是这些年慢慢攒起来的,虽然不多,但意味着定居生活真正扎下了根。
夕阳西下时,张翎登上寨墙。
暮色中的星回寨,屋舍俨然,炊烟袅袅,田垄如画。练武的呼喝声、孩童的嬉笑声、妇人的交谈声、工坊的敲打声,混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喧嚷。
五年。
从筚路蓝缕,到初具规模。
从挣扎求存,到安稳发展。
张翎望着这片他一手带起来的寨子,心中没有太多感慨,只有沉甸甸的责任,和更清晰的路径。
路还长。
但每一步,都踏得实实在在。
春风拂过,带来湖水的湿气和田野的清香。
寨钟再次响起,悠长,安稳。
又一个夜晚降临。
星回寨的灯火,在暮色中一盏盏亮起,温暖,坚定,照亮着这片土地,和这群人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