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环和金砂在张翎的桌案上放了十天。
每天处理完寨务,他的目光都会在这几样东西上停留片刻。铜环粗糙,纹路古朴;金砂灿然,却裹在石英之中。它们代表着寨子外更广阔世界的技术层次——三苗部已经掌握了金属冶炼。
“得把它化开。”张翎捻起一粒金砂,对着窗光细看,“矿石里的金属,靠柴火堆可烧不出来。”
岩叔用独臂掂了掂铜环:“三苗的人说,这是‘铸’出来的。怎么铸?总不能跟捏陶泥似的。”
“原理差不多。”张翎走到墙边,用炭条在木板上画,“矿石高温加热,里面的金属会融化流出,和杂质分离。关键是温度——要够高,要持久。”
他说得平静,脑海里却快速翻检着属于“张翎”的现代记忆碎片。高炉、鼓风机、焦炭、坩埚概念清晰,细节模糊。更麻烦的是,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钢铁,没有耐火砖,没有鼓风机,连温度计都没有。
一切要从零搭建。
“先试铜。”张翎下定决心,“铜熔点低,相对容易。”
选址仍在东山脚采石场附近。这里僻静,石料丰富,有黏土,地势背风。张翎带着岩叔、阿禾和建筑队的两个汉子,用石锹清理出一片平地。
第一座炼炉,张翎凭记忆设计成地穴式。
挖深坑,三尺见方,四尺深。坑壁不是简单的土壁,而是用采石场凿下的石板垒砌,石板缝隙用东山北坡挖来的白色黏土填塞、抹平——张翎记得,这种黏土耐高温,是原始的耐火材料。坑底铺一层碎石英砂,防止金属液渗入泥土。
鼓风设备是第一个难关。
“要持续送风,不能断。”张翎用树枝在地上画图,“用整木挖空做风箱,太难。先用皮囊。”
岩叔贡献了猎人的法子:选最大最韧的公羊皮,鞣制后缝成袋状,只留一颈口。颈口接两根竹管,一管设单向进气的苇膜阀,一管直通炉底。皮囊平放,上压木板,人站在木板上踩踏——类似风箱的雏形。
“踩下去,气从出管进炉;抬脚,皮囊回弹,从进管吸气。”老猎人演示,“两个人轮流踩,风不停。”
阿禾带着制器队准备燃料。松木、栎木劈成均匀木柴,晒得干透。更重要的是木炭——之前烧陶存下的全部搬来,张翎要求再新烧一批。“炭比柴火温度高,烟少,能烧更久。”
矿石处理则由张翎亲自监督。
铜矿石砸成核桃大小,用石臼捣碎,筛出细粉。张翎尝试回忆冶金教科书里的模糊印象:“矿石粉要和炭粉混合比例呢?大概三比一?还是四比一?”
没有准确数据,只能试。他让阿禾按三份矿粉、一份木炭粉的比例混合,加水捏成团,晒干成矿团。
“这样接触面大,容易反应。”他解释,岩叔似懂非懂地点头。
一切准备就绪,已是十日之后。
点火那天,寨子里不少人都远远看着。蒲伯拄着杖站在坡上,浑浊的眼睛盯着那冒烟的炉子;护卫队结束晨练后没散,张昊带着人守在三十步外,既好奇又警惕。
张翎深吸口气,将点燃的松脂火把投入炉中。
干柴轰然燃起,火焰腾起丈高。两个壮汉开始踩踏皮囊风箱,噗嗤噗嗤,气流灌入炉底,火焰从橘黄转向亮黄。
“加炭!”张翎下令。
木炭投入,火焰变白,热浪滚滚而出,五步内人站不住脚。张翎眯眼盯着炉口,透过热浪扭曲的空气,能看到炉内矿团渐渐发红。
烧了两个时辰。
炉温显然不够。矿团表面熔融,黏连成坨,却没有流淌的金属液出现。张翎叫停,等炉子冷却后扒开查看——矿团烧成了硬邦邦的渣块,敲开断面,只有零星铜粒,芝麻大小。
“温度不够。”张翎抹了把脸上的灰,“柴炭混烧,最高也就七八百度。铜要一千度以上才能完全融化。”
“一千度?”岩叔听不懂这词。
“就是要烧到石头都快化的那种热。”张翎换了说法,“得改炉子,加强保温,加强鼓风。”
第一次尝试,失败。
耗柴三担,炭五十斤,人力六人劳作三日。得到几粒铜渣。
寨子里开始有嘀咕声。蒲伯夜里来找张翎,老人话说得委婉:“毕摩,炼铜这事耗用太大。眼看要入夏,存柴还得留着煮盐、烧陶、过冬取暖。”
张翎明白老人的顾虑。但他更清楚,金属这一步跨不出去,寨子永远只能在石器时代打转。
“再试一次。”他说,“这次改炉子,全用炭,风箱加大。若再不成,就停下。”
第二次,炉子彻底重建。
张翎选择了更科学的竖炉结构——就地挖出喇叭形深坑,坑底直径两尺,向上渐扩至三尺,深五尺。坑壁先用黏土夯结实,再贴一层石板,石板外再糊厚黏土,形成复合保温层。炉口收窄,只留添料口和观火孔。
鼓风系统大改。
皮囊风箱被淘汰。张翎设计了活塞式木风箱:用整段粗栎木剖开,中间挖出气室,两端装活动木板为活塞,活塞杆外包浸湿的麻布密封。进气管、出气管都用粗竹制作,出气管斜插炉底,确保气流吹向燃烧中心。
!“推拉活塞,风从出管喷出,持续不断。”张翎指导木匠制作,“关键在密封,漏气就没劲。”
四个壮汉轮班操作,两人推拉一个风箱,共两个风箱同时送风。
燃料全部使用木炭。阿禾带着人新烧了三大窑,寨子周边碗口粗的硬木砍了不少,蒲伯看着直摇头。
矿石处理也更精细。张翎调整了配比:四份矿粉配一份炭粉,再加少许石英砂做助熔剂——他模糊记得二氧化硅能降低熔点。矿团捏得更紧实,大小均匀。
点火前,张翎在炉前静立良久。
现代知识在原始条件下的应用,就像用竹竿去够天上的月亮。知道方向,但每一步都艰难。温度测量全靠肉眼观火色,配料比例全靠估计,炉体设计全靠推想。
但他必须试。
“点火!”
这一次,火焰完全不同。
纯炭燃烧,配以强劲鼓风,炉口喷出的火焰呈炽白色,耀眼刺目。热辐射让十步外的草叶卷曲发黄,空气被烤得嗡嗡作响。张翎透过观火孔看去,炉内一片白炽,矿团在高温中迅速发红、软化、熔融。
一个时辰后,炉底出现了变化。
赤红色的液体缓缓汇聚,像浓稠的蜜糖,在炉底形成一洼。液体表面浮着一层黑灰色的渣滓,随着液体流动而起伏。
“成了!”岩叔低吼,独臂握紧。
但张翎脸色依然凝重。他盯着那洼铜液——量太少,流动缓慢,显然还有大量金属没有析出。
“继续鼓风!不能停!”他喝道,“温度还得再高!”
又烧了一个时辰。
炉内温度已高到观火孔无法直视,热浪逼得人连连后退。炉壁的黏土开始出现细微裂纹,张翎让人用湿泥紧急糊补。两个风箱的推拉汉子已换到第三班,个个汗如雨下,手臂发抖。
终于,炉底铜液积聚到明显的一层,渣滓完全上浮分离。
“停风!封炉!”
出气管被湿泥堵死,添料口盖上石板,缝隙糊严。炉子进入自然冷却阶段。
这一等,又是两天两夜。
张翎在炉边搭了棚子,和岩叔轮流值守。夜里炉体余温散发,棚内闷热如蒸笼,两人几乎没合眼。
第三天黎明,炉温彻底降下。
开炉。
石板揭开,炉内景象显露。炉底凝结着一块暗红色的金属饼,脸盆大小,厚约两寸。上层是蜂窝状的黑色炉渣,酥脆多孔。金属饼与炉渣自然分离,轻轻一敲,渣层便大片剥落。
张翎用石凿撬下金属饼。
入手沉重,比同体积的石头重得多。饼体呈暗红色,表面有浇筑波纹和少许气孔,但整体致密。他用石斧砍下一角,断面露出红铜本色——均匀,致密,仅有少量杂质斑点。
岩叔接过那块铜,独臂掂了又掂,用指甲掐,用石头敲,最后长长吐了口气:“真成了。”
张翎测量了产出:金属饼重约六斤。投入矿石约二十五斤,出铜率不到四分之一。耗炭八十斤,人力投入十余人次,前后耗时八天。
效率极低,消耗巨大。
但——确实是铜。
纯度高,硬度够,延展性好。张翎掰下一小块,用力能掰弯,松手后回弹。用磨石打磨,铜屑红亮,质地均匀。
“值吗?”岩叔问出了所有人心里的话。
“现在看,不值。”张翎实话实说,“六斤铜,换八十斤炭,够全寨烧十天饭。换十个人八天的工,能开垦两亩地。”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有了这六斤铜,咱们就知道怎么炼出六十斤、六百斤。知道炉子该怎么砌,风箱该怎么造,矿石该怎么配。这是‘知道怎么炼’和‘不知道’的区别。”
他举起那块铜锭:“有了它,咱们就能做第一把铜刀。有了第一把,就有第十把、第一百把。石刀砍树,十下崩口;铜刀砍树,百下才钝。长远算,省下的人力时间,远超这点消耗。”
道理简单,但需要时间证明。
张翎让阿禾把铜锭抬回制器坊。当天下午,他亲自指导锻造。
简易的地炉,炭火,羊皮风囊鼓风。一斤重的铜块烧红,夹出,放在石砧上。岩叔独臂抡锤——他力大,一锤下去,铜块扁了三分。
烧红,捶打;再烧红,再捶打。反复十二次,铜块延展成薄片,折叠,继续捶打。这是最原始的锻造,去除杂质,增加韧性。
两个时辰后,铜片变成刀形。寸宽,尺长,背厚刃薄。张翎用磨石细细打磨刃口,从粗砂岩到细砂岩,磨了三百余遍。
黄昏时分,第一把铜刀诞生。
刀身暗红,刃口泛青,在夕照下流淌着温润的金属光泽。张翎试了试手感,比石刀重,但重心恰到好处。他走到工棚外,找了截手臂粗的硬木。
石刀砍上去,刀刃崩缺,木上只留白痕。换铜刀,挥臂一斩——
“嚓!”
木头应声而断,切口平滑如刨。铜刀刃口完好,仅多了一道细不可见的划痕。
围观的众人寂静片刻,爆出低低的惊叹。
岩叔接过铜刀,试了试割皮。生牛皮,石刀需来回拉锯;铜刀轻轻一划,牛皮分开,边缘整齐。
“好东西。”老猎人只说了三个字,但摩挲刀背的手指微微发颤。
张昊接过刀,抽刀出鞘。暗红刀身映着少年坚毅的脸,他随手挥斩,破空声低沉浑厚,与石刀的脆响截然不同。
“这刀,你带着。”张翎说,“护卫队队长,该配最好的刀。”
当晚,张翎在寨务记录上写下:“春末,第二炉成,得红铜六斤。制刀一柄,锋锐数倍于石。冶炼始通,然耗巨效低,技待精进。”
后面又添一行:“路长,然第一步已迈。”
炉火已熄,但火种已存。
那六斤铜锭,除了一斤铸刀,余下的被珍重收存。张翎知道,下一次点火时,炉膛设计会更合理,鼓风会更高效,配料会更精准。
从石器到金属,这一步笨拙、低效、代价高昂。
但实实在在,迈出去了。
远处东山沉默,近处寨火通明。
铜刀在张昊腰间,随着少年行走而轻轻晃动,偶尔反射一点星光,像黑暗中悄然睁开的、属于文明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