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隼风在木桩上梳理羽毛时,东山飘来了第一场雪。
不是大雪,是细碎的雪霰,噼里啪啦打在干栏屋顶的茅草上,很快化成一滩滩湿痕。风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振翅飞起,在低空盘旋两圈,喉间发出短促的鸣叫——那不是平日的清亮,带着某种预警的急促。
张翎走出干栏,伸手接住几粒雪霰。冰晶在手心瞬间融化,留下刺骨的凉意。他抬头看天,云层压得很低,灰蒙蒙一片,远处东山山腰已经隐约可见白色。
“要变天了。”岩叔从仓库方向走来,独臂袖子挽到手肘,肩上扛着半捆干柴,“北风起了,这雪停不住。得抓紧。”
蒲伯拄着杖站在祭坛前,老人眯眼望着东山方向,嘴里喃喃:“十月雪,冻死牛。今年冬天来得早。”
寨子里的人都出来了。妇人们仰头看天,孩子们伸手接雪玩,汉子们脸色凝重。迁徙路上那个冻死人的冬天,谁都记得——手指冻掉,脚趾冻烂,清晨醒来身边人已经僵了。
“全寨集合。”张翎声音不高,但传得很远。
半个时辰后,祭坛前站满了人。雪霰还在下,打在脸上生疼。张翎站在石台上,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雪来了。”他说,“冬天到了。咱们要在这片土地上过第一个冬。能不能过去,看接下来十天的准备。”
他顿了顿:“分四件事。柴、肉、衣、屋。柴要够烧三个月,肉要够吃三个月,衣要够暖五十三口人,屋要能挡住风雪。从今天起,全寨停掉所有不紧要的活儿,全力冬储。”
命令下达,寨子像架机器般运转起来。
第一件:储柴。
岩叔带狩猎队和建筑队所有壮劳力进东山。工具不再是石斧,是专门为砍柴打制的重斧——斧头厚,刃宽,一斧下去碗口粗的树干应声而断。他们专砍枯树、倒木,不伤活树。枯木易燃耐烧,烟气小。
砍下的树干就地劈成段,粗的劈四瓣,细的劈两瓣。劈好的柴用藤绳捆扎,一捆百斤,两人抬一捆。从东山到寨子三里路,一天往返十趟。
张昊带着护卫队负责运输。少年们用新制的拖架——两根长木杆中间绑着藤网,柴捆放上去,一人拖,一人推,比肩扛省力。山路上的雪霰被踩成泥浆,拖架压出深深的车辙。
仓库东侧的空场,柴垛一天天高起来。辛捖本鰰栈 已发布罪辛彰结开始是齐腰高,三天后齐胸,五天后高过人头。木昆带着建筑队的人把柴垛码整齐,底层垫石块防潮,顶层盖茅草防雪。垛与垛之间留出通道,方便取用。
蒲伯每天拄着杖来数柴垛。老人伸出枯瘦的手指,一垛一垛点过去,嘴里念念有词:“一垛烧五天五十三口人,一天两灶火得六十垛才够。”
到第七天,柴垛堆到七十垛。岩叔喊停:“够了,再多没地方放。留些人力干别的。”
第二件:储肉。
仓库里现有的肉干清点出来:鹿肉干三十斤,野猪肉干四十斤,鱼肉干五十斤,熏兔二十只。蒲伯算了算,摇头:“只够吃一个月。得再熏一批。”
狩猎队暂停砍柴,全队进山。这次不追大兽,专打中小型的——鹿、羊、野猪,见什么打什么。石野定下规矩:不打怀崽母兽,不打幼崽,专挑膘肥体壮的。
打到猎物就地处理。剥皮,剔骨,肉切成巴掌大的厚片,撒粗盐揉搓。盐是从流沙部换来的,金贵,但腌肉必不可少。揉透的肉片串在细竹竿上,架在临时搭的熏架上。
熏肉用松枝和柏叶,烟气带着特有的香气。熏三天,肉片缩成硬邦邦的深褐色,表面泛着油光。熏好的肉干装进藤筐,筐底铺层干艾草防虫。
同时进行的还有鱼获。捕鱼队每天下湖,鱼囤里总能捞到十几条。大的剖开熏制,小的整条盐腌。湖边搭起一排熏架,终日烟雾缭绕。
寨子里弥漫着烟熏味和盐腥味。孩子们围着熏架转,被大人赶开:“别碰,碰了长霉,一冬的口粮就毁了。”
十天后,新熏的肉干堆满了仓库西侧:鹿肉干又添五十斤,野猪肉干三十斤,鱼肉干八十斤,还有二十只熏野鸡、三十只熏兔。蒲伯重新算了账,点头:“够吃到开春了。”
第三件:制衣。
兽皮早就存了一批——迁徙路上剥的,安寨后猎的,都鞣制好了堆在仓库角落。现在要变成能穿的衣服。
阿禾带着制器队的妇人们,在工棚里架起大木案。兽皮摊开,按厚薄、大小、毛色分类。熊皮最厚,做褥子;鹿皮柔软,做内衬;狼皮、狐皮毛密,做外袄。
裁剪是门学问。蒲伯年轻时跟老部落的皮匠学过,现在手抖了,但眼睛还毒。他坐在木案旁,手指在皮子上虚虚比划:“这块熊皮,够做两件背心。前胸要整块,后背拼缝。鹿皮裁袖子,腋下要留余量,胳膊能动开。”
阿禾按着指点下刀。石刀磨得极薄,沿着画好的线稳稳划开。皮子切断时发出轻微的“嗤”声,边缘整齐。
缝纫用的是骨针和兽筋线。骨针是鹿腿骨磨的,细如竹签,针眼用石钻一点点钻出来。兽筋线是鹿背筋撕成细丝,搓成线,韧得像钢丝。
一件皮袄要缝三天。先缝内衬,再絮干草——茅草穗子晒干捶软,絮在皮袄夹层里,保暖。最后缝外皮,针脚要密,不能漏风。
孩子们的小袄先做。阿禾给张昊量尺寸时,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我有衣服穿。”
“你那件薄,扛不住冬。”阿禾头也不抬,手指在他肩宽、臂长、胸围处比量,“今年冬天,你还要值夜,站哨。冻坏了,谁守寨子?”
第一批皮袄做完,先发给护卫队和老人孩子。岩叔试穿新袄,独臂伸进袖子,活动几下,点头:“厚实,不绊胳膊。”
蒲伯那件絮得格外厚。老人穿上,整个人臃肿了一圈,但脸上有了血色:“暖真暖。”
第四件:修屋。
木昆带着建筑队挨家挨户检查。半地穴的屋顶茅草要加厚,干栏的墙缝要抹泥,门窗的兽皮帘要换新的、厚的。
问题出在几户干栏上。当初建得急,墙泥抹得薄,秋雨一淋,有些地方已经出现细缝。手指粗的缝隙,风钻进来像刀子。
“得重新抹。”木昆指着墙缝,“里外两层,中间夹层干草。抹完用火烘,干透了才挡风。”
抹墙的泥也有讲究。不是普通黄土,要掺切碎的麦秸和鹿毛。麦秸增加韧性,鹿毛保暖。泥要和得干,太湿了糊不住,太干了开裂。
抹墙是细致活。木昆亲自示范:一捧泥摔在墙上,手掌压平,抹匀,边缘要薄,过渡要自然。抹完一段,退后看看,不平的地方补一点,再用木板刮平。
抹完的墙不能暴晒,要阴干。可时间不等人,木昆让人在墙边生起小火堆,温火慢烘。烘一天,泥面发白,敲上去硬实了,才算成。
门窗的兽皮帘换成了双层。里层薄鹿皮透光,外层厚熊皮挡风。帘子顶端缝了木棍,可以卷起放下。放下时,边角用石块压住,风刮不开。
屋顶的茅草加厚到一尺。新割的茅草晒干了,一层层铺上去,每铺一层用竹篾压紧。从远处看,寨子的屋顶厚墩墩的,像戴了顶暖和的帽子。
所有房屋检查完,木昆在每户门框上刻个记号——圆圈代表合格,三角代表还需修补。刻三角的只有两家,都是墙缝问题,三天内补完。
冬储的第十五天,雪真的来了。
不是雪霰,是鹅毛大雪。从后半夜开始下,清晨起来,天地一片白。屋顶、寨墙、柴垛、药圃篱笆,全覆上了厚厚一层。
寨子里的人却不像往日那样惊慌。
张翎推开干栏门时,雪深已过脚踝。他踩进去,靴子是新的鹿皮靴,靴筒高,靴底厚,雪灌不进去。身上是絮了干草的熊皮袄,领子竖起来,挡住往脖子里钻的风。
岩叔从仓库出来,独臂拎着杆秤:“柴垛盖了草席,雪压不塌。肉干我昨晚又查了一遍,没受潮。”
蒲伯被孙子搀着,在寨子里转了一圈。老人伸手摸摸寨墙,墙是干的——抹的新泥起了作用。又看看半地穴的屋顶,茅草上的雪积得厚,但没有下陷的迹象。
“屋子挺住了。”蒲伯喃喃。
早饭时,每家每户的灶膛都生了火。柴是干的,一点就着,火苗旺,烟气少。陶釜里煮着肉干粥,肉干提前泡软了,和黍米一起熬,熬得稠稠的,热气腾腾。
孩子们穿上新皮袄,在雪地里撒欢。小脸冻得通红,但手是暖的,脚是暖的。有孩子团了雪球打雪仗,被大人喝止:“省点力气!雪还长着呢!”
张昊带着护卫队照常巡逻。雪地难行,但他们穿了新靴——靴底绑了草绳防滑。巡逻路线缩短了,但频次增加,每两个时辰一趟。
路过药圃时,张昊停下脚步。
篱笆上积着雪,里面的草药早就枯黄,但北边的草棚挺立着,棚顶的雪被定期清扫。棚下那片清心草,还顽强地留着几丛绿意。
“能活过冬天吗?”石峰问。
“能。”张昊说,“蒲伯说了,根扎得深,冻不死。开春还会发。”
午后,张翎召集各队领队在工棚开会。
屋里生了炭盆——炭是烧窑时存的,不多,但紧要时能用。炭火映着每个人的脸,红彤彤的。
“冬储基本完成了。”张翎说,“柴够烧三个月,肉够吃三个月,衣够暖所有人,屋能挡风雪。但冬天不止这些——还有水,还有病,还有可能的意外。”
他分配接下来的任务。
狩猎队转为巡山队,每日沿寨子周边十里巡逻,查看是否有饿急的野兽靠近。护卫队重点守夜,雪夜视野差,要提高警惕。建筑队每天检查房屋,发现漏风及时补。制器队继续赶制皮袄,每家至少要有两套换洗。
农耕队和老人孩子负责内务:扫雪,打水,做饭,照看火塘。寨子里的水井加了木盖,防止结冰冻住。每天要砸开井口冰层,保证有水可用。
医药是重点。张翎让蒲伯把常用草药每样包一小包,分到每户。“小病自己处理,大病及时上报。药圃里的草药不能动,那是种根,要留着明年发。”
最后是酒。
“每天晚饭,每户分一小碗热酒。”张翎说,“驱寒,活血,睡得好。但不能多,多了误事。”
安排妥当,众人散去。
张翎独自留在工棚,看着炭火出神。雪还在下,窗外白茫茫一片。这是星回寨在这片土地上的第一个冬天,也是检验这大半年来所有努力的试炼场。
柴够不够?肉够不够?衣暖不暖?屋牢不牢?
没人知道。但至少,他们做了能做的所有准备。
傍晚时分,寨子里飘起炊烟。
烟是直的,说明风小。烟囱口结了冰溜子,但烟依然顺畅地冒出来。家家户户的陶釜里煮着食物,肉香混着黍米香,从门缝窗缝溢出来,在雪夜里格外诱人。
张昊值第一班夜哨。
他站在寨墙了望台上,身上皮袄厚实,但脸还是冻得发僵。手缩在袖子里,指节微微活动,保持灵活。脚下雪积了半尺深,踩上去咯吱作响。
远处,东山一片朦胧的白色。近处,寨子里的灯火一点两点,在雪幕里晕开温暖的光圈。
他想起迁徙路上那个冬天。也是这样的雪夜,一群人挤在漏风的窝棚里,靠体温互相取暖。有人半夜冻醒,发现身边的人已经凉了。那时觉得,冬天是道过不去的坎。
现在,他们有自己的屋子,自己的火塘,自己的厚衣,自己的存粮。
坎还在,但至少,有了爬过去的力气。
夜深了,雪渐渐小了。
寨墙上的火把在风里摇晃,火光映着雪地,映着少年挺直的背影。更远处,湖面已经开始结冰,冰层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
第一个冬天,真的来了。
但寨子里的灯火,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