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叔把石斧砍进树干,刀刃入木三寸,不动了。
他松开独臂,往后退了半步,眯眼打量这棵树。
树干两人合抱粗,树皮皲裂如龟甲,是棵老柘木。
斧头砍出的豁口里渗出黏稠的树液,琥珀色,在晨光里泛着油光。
这是做弓的好料子,硬而韧,拉满不折。
但岩叔想的不是弓。
昨天狩猎队回来,带回五头鹿,两头野猪。
收获不算差,可清理猎物时,老猎人盯着那三头母鹿的小腹——微微隆起,里面怀着崽。
按规矩,春不猎母,秋不猎幼,可肚子里的怎么算?
他问张翎,毕摩沉默片刻,说:“怀了崽的,尽量不杀。”
尽量。就是还得杀。
寨子五十三张嘴,天天要吃的。
狩猎队十五人,每三天出一次猎,每次走二三十里山路。
兽踪越来越难找,鹿群往深山里退,野猪学精了,听见人声就钻密林。
上个月有次空手而归,全寨啃了三天干菜腌鱼。
“得想新法子。”岩叔拔出石斧,对旁边磨箭簇的张昊说,“光靠追、靠射,迟早有一天追不上、射不着。”
张昊抬头,手里握着块砂岩,正打磨黑曜石箭簇的边缘:“毕摩昨天去湖边看鱼囤了。”
“鱼也不够。”岩叔摇头,“石野他们天天捞,湖里的鱼眼见着变小。
前天那网上来,一丈长的青鱼只剩三条,剩下的都不到半尺。”
少年不说话了,低头继续磨箭簇。砂岩摩擦黑曜石,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张翎从祭坛方向走来,手里提着个藤筐。
筐里是昨天从湖边浅滩捉的几只野鸭,翅膀用草绳绑着,鸭嘴也被细藤缠住,发不出声。
鸭掌在筐底徒劳地划拉。
“试试养。”张翎把筐放在地上。
岩叔凑过来看。
鸭子羽毛凌乱,眼珠瞪得溜圆,满是惊恐。
有只猛地一挣,草绳崩断,拍着翅膀就往湖的方向扑腾。
张昊眼疾手快,一个前扑按住,鸭毛乱飞。
“养?”岩叔皱眉,“这东西会飞,一松绑就跑了。”
“剪翅尖。”张翎从腰间皮囊里掏出把小石刀,刃薄如叶,“飞不高,但能走能游。圈片浅滩,围上竹篱,让它们在水里找食。”
“吃什么?”
“小鱼小虾,水草,也能喂点谷糠。”张翎拎起一只鸭,手指在翅尖比划,“这儿,剪掉最外一节飞羽。不能剪多,剪多了失血,会死。”
张昊接过石刀,手有点抖。
他左手握住鸭翅展开,露出外侧那排长羽。
鸭子在挣扎,羽毛蓬起,温热的身子在他手里扭动。
刀刃贴近羽根,深吸口气,一剪——
“嘎!”
鸭叫声凄厉。
一节灰褐色的长羽落下,断口渗出细小的血珠。
鸭子疯了一样扑腾,张昊死死按住,又剪了另一边。
剪完松开,鸭子踉跄跑了几步,想飞,扑腾两下离地不到三尺,摔回地上。
“成了。”张翎说,“伤口抹点草木灰,明天就能下水。”
四只鸭子都剪了翅尖,放进湖边新围的竹篱里。
竹篱圈出丈许见方的浅滩,水没到鸭胸。
鸭子惊魂未定,缩在角落不动。
张翎撒了把碾碎的干虾米,虾米漂在水面,鸭子看看,不动;看看,还是不动。
“得饿两天。”岩叔说,“饿了就吃了。”
驯鸭的同时,另一件事也在推进。
围栏扩大了。
不是原来的半亩,是整整两亩,圈进了坡地、灌木丛和小片草地。
围栏里现在关着八只四耳羊——六母二公。
羊是上个月陆续捉回来的,有活捉的母羊,有没断奶的羊羔。
养羊比养鸭难十倍。
羊野,撞围栏。碗口粗的木桩,被撞得“咚咚”响,桩身都晃。
喂它们草料,闻闻,扭头就走,宁可啃围栏边刚长出的野草。
有只公羊绝食,三天瘦了一圈,第四天早晨发现死在角落里,眼睛睁着,嘴里还叼着根枯草。
“要不”石野看着死羊,“还是杀了吧。皮能鞣,肉能吃。”
张翎没说话。
他蹲在死羊旁边,手指拨开羊嘴,枯草掉出来。
草是围栏外长的,羊隔着竹篱伸脖子够,够到了,叼在嘴里,没咽下去——像是赌气,又像是最后的倔强。
“不是养不活,是咱们不会养。”他站起来,“得让它们觉得这儿比外面好。”
“怎么好?”岩叔问,“给它们盖屋子?铺床?”
“给安全感。”张翎走到围栏边,手搭在木桩上,“野兽在野外,整天提心吊胆,怕狼,怕豹,怕人。
咱们这儿,没天敌,有吃的,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只要它们肯信。”
信,这个字太重。
张昊负责驯羊。
少年每天天不亮就进围栏,不赶羊,不喂食,就坐着。
羊群躲着他,挤在离他最远的角落。
他就坐在那儿,手里搓草绳,或者削木棍,偶尔哼几句不成调的曲子。
第一天,羊群警惕。
第二天,有只小羊羔探出头。
第三天,张昊带了把嫩草,自己先吃一口——做给羊看。
羊群看着,不动。
他把草放在面前地上,退开三步。
头羊——那只最壮的母羊——慢慢走过来,低头嗅嗅,叼起一根,嚼了。
“成了!”围栏外的石野差点喊出声,被岩叔捂住嘴。
只是吃草,不是驯服。
头羊吃完就走,回羊群,其他羊还是躲着。
张昊不着急,第二天继续带草,第三天,第四天第七天,他坐着时,有只羊羔凑过来,用鼻子碰了碰他膝盖。
温热的,湿漉漉的鼻尖。
张昊浑身一僵,没敢动。
羊羔碰了一下,退开,又碰一下。
然后低头,啃他脚边的草。
少年慢慢伸出手,指尖触到羊羔背上的绒毛——软,卷曲,带着太阳晒过的暖意。
羊羔没躲。
从那天起,羊群开始接纳他。
头羊依旧警惕,但允许他在三步内活动。
张昊试着带羊群出围栏放牧——不是赶,是领。
他在前面走,手里摇个木铃,羊群犹豫着,慢慢跟上。
走太远,他就停;有羊掉队,他就等。
放牧路线固定了:出围栏,上东山坡,那儿有片羊爱吃的阔叶草丛;吃半个时辰,下山,到溪边喝水;然后回栏。
一天两次,清晨和傍晚。
木铃声成了信号。
清晨铃响,羊群挤到围栏门口;傍晚铃响,在山坡上吃草的羊会抬头,朝寨子方向望。
一个月后,奇迹发生了。
那天下午,张昊带羊群在山坡上。
突然起风,乌云压过来,要下雨。
羊群焦躁,头羊昂头叫了一声,转身就往林子里跑——那是野兽躲避风雨的本能。
“回来!”张昊追上去。
羊群不听,跟着头羊往林子里钻。
少年急了,拼命摇木铃,铃声在风里破碎。
头羊冲到林子边缘,忽然停住,回头看了看他,又看看黑压压的天,再看看林子深处。
犹豫了三息。
然后,它调头,朝张昊走来。
后面的羊群跟着调头。
羊群穿过草丛,走过张昊身边,没停,径直朝山下寨子的方向去。
张昊愣了下,赶紧跟上。
羊群走得很快,但路线明确——不是乱跑,是沿着每天放牧的路径,回围栏。
雨点砸下来时,羊群已经全进了围栏。张昊关上栅栏门,浑身湿透,却咧着嘴笑。
围栏外,岩叔撑着片兽皮挡雨,目睹了全程。
老猎人独臂垂着,雨顺着手肘往下淌,他没动,就站在那里,看着栅栏里安静下来的羊群。
“邪门了。”他喃喃道。
羊群挤在灯下的干草堆上,安静地反刍。
光晕染开一小片暖黄,照亮羊群温顺的侧影。
畜牧不止羊和鸭。
湖边浅滩的竹篱里,鸭子已经习惯了。
每天清晨,自己从窝里出来,下水,找小鱼小虾吃。
傍晚,张昊撒把谷糠,鸭子扑腾着上岸。
开始下蛋了——青灰色的鸭蛋,壳厚,放在手里沉甸甸的。
每天能捡五六个。
寨子东边的灌木丛里,围了片地养兔子。
兔子打洞,围栏得往地下埋三尺深。喂它们野苜蓿、菜叶,长得快,一窝能生七八只。
但兔子娇气,冷了热了都死,养了两个月,摸索出门道:窝要干爽,食要新鲜,不能惊扰。
现在有六窝兔子,三十多只。偶尔杀一只打牙祭,肉嫩,汤鲜。
渔猎也没停,反而更精细。
狩猎队分出专门捉活物的组。
不用毒箭,用网、用套索、用陷坑。
捉到活的母兽、幼崽,就送回来试着养。
两只半大山羊羔,三只小野猪,甚至还有一窝刚睁眼的狐狸崽——狐狸养不熟,放了。
捕鱼队有了新家伙。
张翎设计的“鱼囤”批量制作了。
竹篾编的笼子,大口小肚,内设倒须。
笼里放饵料——砸碎的螺肉、虾壳,沉进深水区。
鱼游进去吃,出不来了。
鱼囤不伤鱼鳞,捕到的鱼鲜活,养在湖边新挖的活水池里。
池与湖通,水是活的,鱼能养十天半月不死。
食物开始有多样性了。
清晨,老人孩子能喝碗羊奶煮的麦粥。
羊奶腥,但煮开了加把野蜂蜜,孩子抢着喝。
中午,有烤鱼、炖肉,偶尔有炒蛋——鸭蛋打散,撒点野葱,在石板上煎得金黄。
晚上,菜粥里能飘几片兔肉。
仓库一点点满起来。
东头堆着风干的鹿肉条、腌制的鱼块。西头是成筐的干菜、麦粒、黍米。
中间木架上,摆着一坛坛羊奶酒——新试的,羊奶发酵,加了野果,味道怪,但能放。
墙角陶罐里存着鸭蛋,裹着草木灰,能存一个月。
岩叔现在每天去仓库转一圈。
不数,就看。
看肉条挂了多少串,看鱼块堆了多高,看粮袋摞了几层。
!看完,心里踏实,出门狩猎时腰杆都直些——知道就算今天空手,寨子里也有吃的。
那天傍晚,张昊挤了第一桶羊奶。
母羊拴在木桩上,不安地踏蹄。
张昊蹲在旁边,手有点抖。
蒲伯拄杖过来,老人年轻时在老部落见过人挤奶。
“手要拢住,从上往下顺。”蒲伯枯瘦的手虚虚比划,“不能掐,不能拽。羊疼了,下次就不让碰了。”
张昊双手捧住羊乳,温热的,鼓胀的。
他学着蒲伯的手法,手指并拢,轻轻往下顺——
乳白色的羊奶“滋”地射进木桶,溅起细小的泡沫。
羊奶热气腾腾,带着腥甜的气味。
围观的妇人们发出低低的惊呼。
孩子们挤到最前,踮脚看。
挤了半桶,张昊手酸了,停手。
母羊转头看看他,低头啃了口草,继续反刍。
当晚,半桶羊奶煮开了,全寨每人分到小半碗。石野喝了一口,皱眉:“腥。”又喝一口,“但有点香。”
蒲伯慢慢喝完自己那碗,咂咂嘴,混浊的眼睛在油灯光里发亮:“这东西养人。
我年轻时喝过,那会儿老部落还有几头驯牛”
话没说完,但都懂了。
畜牧这条路,走通了。
现在寨子里的食物来源,像张开的巴掌——狩猎是拇指,捕鱼是食指,畜牧是中指,采集是无名指,耕种是小指。
五指并拢,能攥住饭碗;五指张开,能接住天赐。
那天夜里,张昊躺在干栏上,听见底下羊圈里传来羊群反刍的细碎声响,像磨石子,又像下雨。
远处湖浪声一阵阵传来,平稳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