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艘新船下水的那个黄昏,张翎独自走到了营地西侧的乱石滩。
脚下碎石硌着草鞋底,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他停在一片半人高的岩石前,这块石头是三天前从湖里捞上来的,表面布满暗绿色的水苔,底部却有道新鲜的裂痕——是被鼍龙尾巴扫中时崩开的。
张翎伸手按在裂痕处。
石质冰凉,但指尖能感到极其微弱的震颤。
不是风吹的,也不是湖水拍的,是石头深处传来的、某种近乎心跳般的搏动。
很淡,淡到龟形守息练满两个月的他,也只能在心神最静时勉强察觉。
这不对劲。
石头不该有心跳。
他闭上眼睛,龟形守息的呼吸缓缓展开。
气息下沉,意念顺着指尖渗入石缝。
起初只有岩石的致密、水苔的潮湿,但往下探到三寸深时,触碰到了那道搏动的源头——不是石头本身,是石头下面、更深处的泥土里传来的。
那搏动带着温度。
不是火的烫,是温泉般的温热,均匀、持续、缓慢得像冬眠巨兽的呼吸。
张翎收回手,在乱石滩上缓步走动。每走十步就蹲下,手掌按地,闭目感应。
东南角的泥土干燥冰冷,西北角的潮湿阴寒,唯独东北角那片半亩大小的区域,地表温度明显高出周围三分,泥土深处的搏动也最清晰。
他在这片区域正中站定。
龙形桩功自然摆开。
这次不是为了打人,不是为了控船,是为了“听”。
双膝微屈如树根入土,脊背弓起似老松迎风,双臂虚抱像容纳天地。
意念从三百六十五处穴位同时下沉,不是撒网,是千万根细针,轻轻刺入脚下大地。
一尺,两尺,三尺。
沙土的颗粒,碎石的棱角,更深处的黏土层——感知如墨滴入水,一层层晕染开来。
杂乱,混沌,无数细微的颤动交织:蚯蚓钻土,树根吸水,地下虫蚁爬行。
张翎屏住呼吸,从这片混沌里剥离杂音。
十息,二十息。
终于,在脚下约五丈深的位置,捕捉到了那缕“主线”。
不是散乱的搏动,是股浑厚的、稳定的能量流,以近乎停滞的速度缓缓移动。
像地下暗河,但流着的不是水,是某种更精微的东西。
这就是地脉。
形意拳古谱里那句“龙形搜骨,非搜己骨,乃搜地骨”,原来不是比喻。
龙形的真正意境,是以自身为引,去感应大地的骨骼。
而地脉,就是大地的骨骼,是大地的气血运行之道。
张翎试图将意念聚焦,看清这股地脉的走向。
就在精神集中的瞬间,异变陡生。
五丈深处那股平缓的能量流突然加速!不是他推动的,是感知本身像根探针,刺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原本有序的流动骤然紊乱,在地下岩层中左冲右突,引发连锁震荡——更深处传来沉闷的、岩石摩擦般的回响。
张翎浑身汗毛倒竖。
危险!本能疯狂预警。
他想撤,可意念与地脉已经搭上了桥。那股紊乱能量顺着意念桥梁倒冲回来,速度快得骇人。
“轰——!”
不是声音,是骨髓深处的震颤。
张翎整个人如遭重击,气血逆冲,喉头涌上腥甜。
他牙关紧咬,生生咽了回去,双脚死死钉进泥土。
龙形桩功催到极致,脊骨弓成满月,硬接这股倒冲之力。
三息。
紊乱能量终于耗尽。
张翎脚下泥土被踩出两个深坑,额角汗如雨下,皮肤表面鼓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但奇怪的是,剧痛过后,脚底涌泉穴处竟传来温润的舒适感——像被堵塞多年的泉眼,突然通了。
不是错觉。
此刻不用刻意凝神,也能模糊感应到脚下大地的“呼吸”。
那片半亩区域的地下,地脉能量明显比其他地方活跃,像人体穴位般,是大地气血交汇的节点。
张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时,天色已经暗了。
岩叔举着火把寻来,看见他站在乱石滩中,浑身汗湿,脚边泥土被踩出两个坑,脸色一变:“毕摩,您”
“叫蒲伯来。”张翎声音沙哑,“带上那面刻着《指路经》的青石板。”
篝火在营地中央燃起时,蒲伯被搀扶着坐到张翎对面。
老人怀里抱着那块青石板,上面刻着《指路经》,是到达泸沽湖后,张翎所刻。
月光下,那些波浪线、山形符号、路标刻痕泛着冷硬的青灰色。
“毕摩,石板带来了。”
张翎接过石板,手指抚过刻痕。
他转向岩叔和围拢过来的几个核心族人:“明天开始,在营地西侧乱石滩建祭坛。”
“乱石滩?”岩叔皱眉,“那地方碎石多,不平整,离湖还远,取水祭祀都不方便。”
“取水可以挖渠,碎石可以清理。”张翎将石板平放在地,“但地下的东西,别处没有。”
他让所有人手掌按地,自己则双手按在石板两端。
龟形守息展开,意念顺着石板刻痕传导——刻痕成了放大器,将地脉的微弱搏动放大数倍。
“感觉到了吗?”
岩叔最先变色。
猎人常年追踪,对细微震动最敏感。
他感觉掌心下的泥土不再是死物,而是活的、温热的,像巨兽沉睡时皮肤的起伏。
蒲伯老眼圆睁,枯瘦的手掌开始颤抖:“这是地灵汇聚?”
“叫地脉更贴切。”张翎撤去意念,“在这片土地上建祭坛,祭祀时意念能借地脉传导,事半功倍。
在这练拳”他看向张昊,“你打一拳试试。”
少年走到石板旁,摆开崩拳起手式。一拳打出,拳风与平日无异。
第二拳,第三拳——打到第七拳时,张昊“咦”了一声。
他感觉脚底传来微弱的托举感,不是助力,是某种共鸣,仿佛大地在回应他的发力。
最后三拳,破空声竟凌厉了三分。
“地脉不会直接给你力量。”张翎解释,“但它像一面鼓,你发力时节奏对上了鼓点,鼓会帮你把声音传得更远。
在这里练拳建坛,事半功倍。”
岩叔再不质疑:“建!”
但祭坛不是随便垒几块石头。
蒲伯凭记忆画出老部落祭坛的格局:三层圆台,坐北朝南,东侧立图腾柱,西侧设火塘,中央是祭祀位。
可当张翎带着众人到乱石滩实地规划时,问题来了。
地脉能量最强的核心区,只有半亩大小。
“三层圆台全压在核心区上?”岩叔用木棍在地上画圈,“那地基得挖多深?会不会挖断您说的地脉?”
“不能全压。”张翎赤脚在核心区走了一圈,脚底涌泉穴传来清晰的温热感他最终停在偏东的位置,“祭坛主位设在这里,是临河取水,不是跳进河里。
既能借地脉滋养,又不会被冲垮。”
“冲垮?”张昊没听懂。
张翎想起白天那股倒冲的地脉紊乱:“地脉如河,有平缓也有湍急。
主坛位置太正,就像船行河心,浪大易翻。偏东三丈,是临岸行舟,稳当。”
接下来三天,整个部落的重心转向祭坛建设。
岩叔带人清理乱石,年轻力壮的用藤筐将碎石运到湖边填路。
蒲伯负责设计,老人整日蹲在工地,用木棍在地上画了又擦,擦了又画——既要符合古礼,又要顺应地势。
张翎则每天黎明和黄昏,独自在核心区打坐。
龙形搜骨桩功越来越稳。
经历过那次地脉倒冲的凶险后,他再不敢深入探测,只将意念浅浅铺开三尺,像轻纱覆水,感受地脉能量的细微变化。
他发现这股地脉有潮汐。
每日子时和午时,能量流动会加快三成,像涨潮;卯时和酉时,会放缓,像退潮。
最平稳的是辰时和申时,最适合动土施工。
第四天清晨,地基开挖。
张翎亲自划定范围:主坛基座直径三丈,向下挖一尺半,不能多也不能少。
多了伤地脉,少了不稳固。
岩叔带人用石锹开挖。
泥土被一锹锹铲起,露出下面赭红色的黏土层。
挖到一尺深时,有人惊呼:“这土是热的!”
张翎蹲下,手掌按在裸露的黏土层上。温热,湿润,土质细腻如膏。
更深处传来清晰的地脉搏动,节奏平稳有力。
“停,就这个深度。”他起身,“铺基石。”
从湖边精挑细选的青石被运来。
每块石头都有磨盘大小,表面平整,边缘被石锤细细修过蒲伯指挥着,按照三层圆台的格局,从最底层开始垒放。
垒到第七块时,出了问题。
那块青石放上去的瞬间,负责摆放的猎人忽然脸色发白,踉跄后退:“石头石头在动!”
众人围上来看。
青石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不是石头动。”张翎手掌按上石面,“是石头下面的地脉在动。”
他示意猎人再来一次,“这次慢点放,感觉不对立刻说。”
第二块青石缓缓放下。
接触泥土的瞬间,猎人又感到那股诡异的“流动”,但这次有了准备,他咬牙稳住,将石头摆正。
张翎皱眉。
这样不行。
每块基石都要靠人力硬扛地脉扰动,太慢,也太危险。
他盯着那块青石,忽然想起桃木符文驱散瘴气的原理——既然符文能引导气血,能否引导地脉?
“等等。”他快步回营,取来那根刻着七个汉字的桃木桩。
桃木桩插入主坛基址正中央。
张翎双手握桩,龟形守息催动气血灌注。
七个汉字微微发亮,光芒顺着桩身渗入地下,与地脉能量接触的瞬间,原本紊乱的扰动竟平静下来。
不是镇压,是疏导。
符文之光像为地脉划出了河道,引导能量平缓流转。
“继续垒。”张翎额角见汗,维持符文运转极耗心神,“抓紧时间。”
有了符文疏导,垒石速度加快。
日头爬到中天时,第一层圆台的三十六块基石全部就位。
张翎撤去桃木桩时,整个人晃了一下,被张昊扶住。
“毕摩,您脸色”
“没事。”张翎摆摆手,看向已经成型的基座。
三十六块青石围成完美的圆,石缝间填着混合鱼胶的黏土,坚硬如铁。
更重要的是,他能感到基座下的地脉能量,正以稳定的节奏循环流动,与祭坛形成了微妙的共鸣。
第七天,三层圆台全部完工。
祭坛高九尺,底层直径三丈,顶层直径一丈,以青石垒成,石缝间刻着简化的波浪纹——那是“水”的符号,也是地脉流动的象征。
东侧立起一根桃木图腾柱,柱身刻着新定的三十六个彝族符号;西侧火塘用黏土夯实,边缘镶着七块黑色燧石。
最后一步,是安放那块青石板。
张翎亲手将石板抬上祭坛顶层,安放在正中央的凹槽里。
石板上的《指路经》刻痕对准正北方向,那是祖地所在。
他退后三步,缓缓跪下。
身后,五十三人依次跪倒。
没有祭品,没有牲血,只有张翎双手按地,龙形搜骨桩功展开。
意念顺着祭坛青石渗入地下,触碰地脉主支的瞬间,整个祭坛微微震颤。
不是晃动,是共鸣。
青石板上的刻痕开始泛光。
不是符文激活的那种光,是温润的、玉石般的莹白。
光芒顺着刻痕流淌,照亮了十七句《指路经》,照亮了顶层石台,最后漫延至整个祭坛。
三息之后,光芒敛去。
但祭坛不一样了。
站在坛下的人都能感觉到——不是视觉,是某种更直接的感知。
祭坛仿佛“活”了过来,与脚下大地连成一体,散发着沉稳、浑厚、古老的气息。
蒲伯老泪纵横,朝着祭坛深深叩首。
张翎起身,转向族人:“从今日起,这是我彝族祭天祀祖、议决大事、传承知识之地。
每月朔望,在此习练形意拳最高意境;每岁春秋,在此祭祀天地祖先。”
他顿了顿,看向西面湖的方向:“而这座祭坛的第一个用处,是解决湖里的麻烦。”
众人一愣。
张翎走上祭坛顶层,盘膝坐在青石板旁。
双手虚按石板刻痕,龙形搜骨再次展开。
这次不是向下探,而是向东——意念顺着地脉支流延伸,穿过三百丈距离,触及湖底深处。
模糊的感知反馈回来。
湖底有暗流,有深沟,有鼍龙盘踞的巢穴。
更深处,还有数股微弱的地脉支流交错,形成了复杂的能量场。
正是这个能量场,滋养出湖中丰富的鱼群,也孕育出鼍龙那样的凶兽。
张翎收回意念,睁开眼睛。
“岩叔,取桃木来。要树龄十年以上、纹路笔直的主干。”
“张昊,磨制骨针,要最长最锐的鱼骨。”
三人领命而去。
张翎留在祭坛上,手指在青石板空白处轻轻划动。
他在设计新的符文——不是驱散瘴气的“护”字,不是引导地脉的疏导纹,而是专门针对水兽的“镇”符。
符文要刻在桃木桩上,钉入湖岸关键位置,借祭坛地脉之力远程镇压。
不杀鼍龙,不坏湖中生态,只让凶兽远离渔船作业区。
暮色四合时,第一根桃木桩运到祭坛下。
桩长一丈二,粗如人腿,树皮已经剥净,露出细腻的木纹。
张翎以指代刀,指尖灌注气血,在桩身刻下七道新符。
不是汉字,是融合了彝族符号与地脉纹路的全新体系。
最后一笔落下时,桃木桩微微震颤,仿佛有了生命。
“成了。”张翎抹去额角汗珠,“明日卯时,将此桩钉入南岸礁石区。
七桩成阵,可护渔船百丈水域。”
岩叔抚摸着桩身刻痕:“毕摩,这符文能管多久?”
“只要祭坛不倒,地脉不枯,符文之力便不会散。”
张翎看向夜色中屹立的祭坛,“从今往后,我彝族真正在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不是浮在水面的浮萍,是根须扎进地脉的大树。”
湖风从东面吹来,带着湿润的水汽。
祭坛上的青石板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仿佛在与地下的古老脉动同频呼吸。
张翎忽然明白,形意拳的尽头不止是拳脚功夫,更是人与天地共鸣的法门。
龙形搜骨,搜的是地骨,通的却是天人。
他缓缓吐纳,脚底涌泉穴与祭坛下的地脉隐隐呼应。
从今夜起,这个新生部落终于有了真正的“心”——不是图腾,不是神力,是脚下这片古老大地本身。